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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天氣(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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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曾為那身衣服高興過,結果總是事與願違。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沒有特別喜歡過什麼東西,每次總是到了什麼東西遇到不幸,我才開始喜歡它。我小時候養過一隻聽話的老鼠,我像別的男孩子喜歡老水鼠那樣喜愛它。後來有一天,它掉進了一大盤奶油醋栗汁兒裡,那本來是涼在廚房裡的。誰都不知道那只可憐的生靈後來如何,直到吃飯時有人要求添菜,才弄清了它的下落。 我實在討厭雨天,城裡的雨天,至少我對水的厭惡比不上對泥的憎恨。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泥巴似乎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力。我只要提一件事就能夠證明這一點:倘若街上全是污泥,你在街上見到我,我准是一幅幾乎被污泥窒息的狼狽相,這全都由於我能成功地把污泥吸到身上,如同那位遭到雷擊的老太太說的那樣。別的人雨雪天可以出門,在外頭走上好幾個鐘點,身上一點泥也沾不上;而在這樣的天氣裡,我只要過一次馬路,回家時的模樣就簡直不堪入目了(小時候,我可憐的母親就時常這麼對我說)。倘若全倫敦只推選一位泥巴大王,我確信我肯定會力拔頭籌。 我希望能回報這種厚愛,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對所謂「倫敦大霧」懷著恐懼。在雨雪天,我一天到晚都在受罪,我覺得憋悶,所以就脫掉渾身的衣服,躲在床上,以徹底擺脫污泥的困擾。這的確是一種解脫,在雨雪天,一切事情都不對勁。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是在我看來,雨雪天時,街上的人比平時多,狗比平時多,閒逛的人比平時多,出租馬車比平時多,大車也比平時多。而且,它們都比平時更喜歡擋你的路,個個都難以對付——除了我以外,這使我好不惱火。不知道為什麼,我還發現自己在雨雪天帶的東西總比平時多,當我拎著一隻提包、夾著三個包袱、外帶一份報紙的時候,天就會突然下起雨來,弄得我連撐開雨傘的工夫都沒有。 這使我想到我不能忍受的另一種天氣,即4月的天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它總是在5月才到來)。詩人認為4月妙不可言,由於4月連自己在5分鐘裡想什麼都不清楚,故而詩人把4月喻為女人,並由此認為它應當極富魅力。我本人卻不喜歡4月。一位姑娘的瞬息萬變完全能為人們接受。倘若某個人先是癡笑,然後為了一模一樣的原因抽泣,時而咯咯傻笑,時而滿臉陰雲,時而粗魯,時而溫情,既脾氣暴躁,又活潑樂天,既吵吵鬧鬧,又寡言少語,既熱情奔放,又冷若冰霜,既超然恬淡,又多愁善感,一切都同時表現出來(注意,這不是我說的,而是詩人們說的,人們將詩人譽為鑒賞這種事的行家),那麼毫無疑問,跟這種人打交道會極為開心。但如果是天氣,這種瞬息萬變的短處卻更加明顯。女人的眼淚不會把人淋個精濕,而雨卻可以做到。女人的冰冷態度不會造成氣喘病和風濕症,而4月的東風則往往使人罹病。對有規律的壞天氣,我能事先有所準備,應付過去;但是,瞬息萬變的壞天氣則叫我無所適從。我渾身精濕的時候,若猛然抬頭看見一片朗朗藍天,會格外氣急敗壞。一陣傾盆大雨以後,太陽露出笑臉,仿佛對我說:「天哪,你不想抱怨自己渾身淋透了吧?哎喲,我太意外啦,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這情形會使我怒火中燒。 在英國的4月裡,你既來不及撐開雨傘,也來不及合上雨傘,尤其是「自動的」(我指的是傘,不是不請自來的4月)。 某年4月我曾購得一柄「自動傘」,不料使我飽受其害。當時我沒有雨傘,就到斯特蘭德林街一家商店,問有沒有雨傘。人家回答說: 「有。先生,您要哪種?」 我說要既能擋雨、又不會使它自己被忘在火車車廂裡的那種。 「來一把自動傘怎麼樣?」店員建議說。 「啥叫自動傘?」我問。 「啊,那東西實在是妙不可言。」那個人略帶幾分熱情地回答道,「它會自動開關。」 於是,我買了一把,而且發現店員沒有撒謊:那把傘的確會自開自關,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下雨時(那個季節的確每隔5分鐘就下一次雨),我用力把它撐開,可它一動不動,我只好站在雨裡和那倒黴玩藝兒搏鬥,搖晃它,咒駡它,而此時,瓢潑大雨卻正往我身上澆。後來剛剛雨過天晴,那古怪東西卻突然「叭」的一聲猛地撐了起來,而且再也合不上了。這麼一來,在一片晴朗的藍天下,我不得不舉著雨傘招搖過市,心裡恨不得立即下雨,這樣人家才不會以為我的精神出了毛病。 雨傘出人意料地合上時,還會把你的帽子打飛。 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丟了帽子的男人會顯得極為可笑。突然意識到腦袋上光光的,無可奈何的痛苦會迅速掠過脊背,而這是肉體註定要遭受的最難以忍受的病痛。於是,你就拼命追趕帽子,還有只喜歡激動的小狗和你一起追,它以為這是一場圍獵。你追帽子時,肯定會撞倒三四個天真無辜的孩子(更不用說他們的母親了),還會撞翻一位坐在童車上的胖老先生,然後將一名神學院的年輕女生撞到了一個渾身精濕的煙囪清掃工懷裡。等你從這幾番衝撞中清醒過來以後,旁觀者的興高采烈和你的帽子的狼狽外觀,就不會使你覺得過於尷尬了。 總而言之,由於3月的風,4月的雨,以及一朵鮮花也見不到的5月,城裡的春天實在算不上春天。我已經說過,鄉下的春天十分美好,但在城鎮裡(其居民都在10萬以上),春天的確應該取消。在世界這個冷酷無情的城市作坊裡,春天就好像孩子一樣格格不入,春天在煙塵和喧囂中毫無妙趣。在嘈雜吵鬧的院子裡和污泥遍佈的大街上,髒稀稀的孩子們居然還想做遊戲,目睹此情此景實在令人傷心,這些可憐的小生命既無人關心,又無人需要,簡直就不是兒童。兒童應當眼睛明亮,面色紅潤,神態靦腆;而這些嘰嘰喳喳的小調皮鬼,臉兒乾癟憔悴,孩子氣的笑聲已經嘶啞刺耳。 生命的春天,一年中的春季,本應在大自然的綠色山坳裡得到呵護,而對我們這些城裡人來說,春天只會帶來寒風和凍雨。因此,我們若想感受春天的愉快氣息,想聽到春天的寧靜聲音,就不得不到未長樹葉的森林裡、生滿荊棘的小巷中、佈滿石楠的荒野上和寂靜的群山中去尋覓。那裡的春天生機盎然,匆匆飄過的浮雲,空曠的荒野,急促的春風,晴朗的天氣,使人由於產生朦朧的活力與希望而戰慄。在那裡,生活如同我們4月的風景一樣,顯得更加廣闊,更加宏大,更加自由——猶如一條彩虹路,通往無人知曉的盡頭。我們通過橫跨天空的銀邊雲縫,仿佛瞥見了圍繞著這個躁動的小世界的巨大希望和輝煌。它的一縷芳香乘著3月勁風的翅膀,吹進我們的心田。 我們不理解的奇思異想在我們心中湧動。一個聲音在召喚我們去努力奮鬥,建功立業,而我們卻不理解它的含義。我們心裡隱藏的響應還在奮力搏鬥,它還模糊不清,還在沉默。 我們像兒童一樣向著光明伸出雙手,想抓住我們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我們的思想,正如那首丹麥歌曲裡唱的男孩一樣①,是非常悠長的思想,而且非常模糊,我們無法看到它的盡頭。 ①參見美國詩人朗弗羅的詩歌《我推動的青春》:「我常思念那美麗小鎮,坐落在那大海的旁邊,老鎮街道是那樣溫馨,常在思緒中上下翻滾,青春又回到我的心間。那曲拉普蘭的歌唱,正在我記憶中律動:『男孩的心思迅如輕風,青春的思想悠悠漫長。』」詩中的「拉普蘭」泛指北歐的挪威、丹麥、芬蘭北部一帶,故文章裡說是丹麥歌曲。 勢必如此,從這狹窄的世界向外面窺視,一切思想都只能是模糊不清,尚未定形的。我們能夠透徹理解的思想全都非常瑣碎——例如2加2等於4——例如餓了吃飯很香——例如「誠實是上策」等等。對於我們可憐的孩子氣的頭腦來說,所有偉大的思想只會顯得虛無飄渺,難以廓清。透過彌漫在我們的生活——這座具有時限的島嶼周圍的迷霧,我們只能領略朦朧而模糊的思想,只能聽見遠方大海的隱約濤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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