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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四章

  咬著鑲琥珀柄子的煙斗,忽必烈一邊聽馬可·波羅講故事,神色淡漠,一邊在緞子拖鞋裡弓起腳趾,他的鬍鬚垂及紫晶項鍊。這些日子,入夜時總有一股淡淡的憂鬱壓住他的心。

  「你的城市是子虛烏有的。也許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城。將來也肯定不會有。為什麼拿這些故事消遣?我清楚知道我的帝國正在腐爛,像沼澤裡的屍體一樣,把病毒傳染給啄食的烏鴉和靠它供給肥料的竹樹。外國人,為什麼不給我說這個?為什麼向韃靼皇帝打誑話?」

  波羅知道皇帝的心情惡劣,最好還是不要惹他生氣。「不錯,帝國在生病,可是更壞的是它正在準備讓自己習慣生病。我探索是為了:檢查仍然看得見的歡樂的痕跡,測量它短缺到什麼程度。假如你想知道周圍有多麼黑暗,就得留意遠處微弱的光線,」

  可汗有時會突然有心滿意足的感覺。這時他就會離開座墊,站起來大步走過鋪著毯子的小徑。靠著亭台的欄杆,以迷茫的眼光環廈整個御花園,掛在香柏樹上的燈照亮了花園。「可是,我知道,」他會說,「我的帝國是跟水晶的構造一樣的,它的分子式是完美的排列。元素的激蕩產生美妙的堅硬金剛石,一座龐大的、有許多切面的、透明的山。你的旅程為什麼總是遇到叫人失望的現象就停下來,從來看不見這種不變的程序?你為什麼總要流連於不必要的憂傷之中?為什麼向皇帝隱瞞他光輝的定命?」

  馬可回答說:「汗王,你只要作一個手勢,最完美的獨一無二的城就會升起完美的城牆,可是我卻要為別些讓路給它的城收集灰燼,它們已經消失,永遠不能重建也不會被人記起了。只有等你認識到任何寶石都補償不了的、悲哀的剩餘價值,才可以算出最後的金剛石應該有多重,否則一開始就會算錯了。」

  城市和標記之五

  英明的忽必烈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描述城市的字句不能跟城市本身混為一談。然而二者之間又確實有關係。假如要我為你描述奧莉薇亞這個物產富庶的城,我只能夠列舉它鑲金鏤銀的皇宮和直格子窗旁有流蘇的軟座墊,藉以說明它的繁華。內院的門屏後面,旋轉的水管在噴灑草地,白色的孔雀張開尾巴。你從這些詞語可以馬上想像到,籠罩著奧莉薇亞的煤灰和油煙怎樣沾汙它的房屋,而流動的拖車在吵鬧的街道上把路人撞向牆壁。假如要我描述居民的勤奮,我就得說到散發皮革氣味的鞍具店、一邊談笑一邊織棕席子的婦女,以及推動磨坊車葉的運河流水;可是,在你明智的心裡,這些字句所造成的形象卻好像與車床齒輪相依的心軸,按預定的轉速由千萬隻手千萬次反復相同的動作。假如要我向你解釋奧莉薇亞的精神如何傾向于更自由的生活和細緻的文明,我會提到夜裡乘坐晶亮的獨木舟滑過青色河口的女子;不過,那也只是提醒你,在男男女女每夜像夢遊人一樣列隊行走的郊區,經常有人在黑暗中縱聲大笑,引出串串的笑話和嘲諷。

  有一點你也許不知道:我不能用別的字句談論奧莉薇亞。如果得到一個有直格子窗和孔雀、鞍具店和棕席織工、獨木舟和河口的奧莉薇亞,那必定是一個醜惡而爬滿蒼蠅的黑洞,要描述它的話,我只好再一次用煤灰、刺耳的車輪聲、反復的動作、嘲諷等等比喻。虛偽的永遠不是詞語;是事物本身。

  瘦小的城市之四

  索伏洛妮亞是兩個半邊城合成的城市。一個半邊是駝峰陡峭的過山車、有刹車鏈的機動本馬、有旋轉籠子的阜氐輪、跟死神競賽的摩托車騎士,以及懸著秋千的大陀螺。另外半邊城是花崗岩、大理石和三合土建成的銀行、工廠、皇宮、屠房、學校等等。這半邊是永久的,那半邊是臨時的,期限一就會給連根拔起、拆卸、運走、移植到另一個半邊城的空地。這樣,每年到了某一天,工人就會卸下大理石窗頭、拆掉石牆、三合土塔柱、政府大樓、紀念碑、船塢、煉油廠和醫院,把它們裝上拖車,逐年依照定下的路線運走。留下來的半座索伏妮亞,在射擊場和旋轉木馬以及急沖的過山車廂傳來的尖叫聲裡計算,要等多少天、多少個月,車隊才會回來,讓完整的生活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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