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看不見的城市 | 上頁 下頁


  貿易的城市之一

  迎著西北風走八十哩,你就會抵達歐菲米亞,每年的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七個國家的商人會聚集在這裡。載著薑和棉花到來的般,揚帆離去的時候會裝滿阿月渾子果仁和罌粟籽,而剛剛卸下豆蔻和葡萄乾的商旅隊,正為回程把一卷卷的金色棉布裝進鞍囊。不過,這些人渡過河流跨過沙漠,並非僅僅為了買賣,因為在可汗的帝國版圖內外,任何地方的商場都可以交換貨物,在腳邊用以陳列商品的,同樣是黃色的草席,有同樣的防蠅布篷,用同樣的虛偽減價作招徠。

  你到歐菲米亞來並非僅僅為做買賣,也為了入夜後靠著市集周圍的簧火,坐在貨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疊的地毯上聽故事:如果有人說一聲——例如「狼」、「姊妹」、「寶藏」、「戰役」、「疥癬」、「戀人」——其餘每個人就得講一段狼、姊妹、寶藏、疥癬、戀人或者戰役的故事。歸途是漫漫長路,當你離開歐菲米亞,這個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都有人買賣記憶的城,為了在搖搖擺擺的駱駝上或者晃蕩的木船裡保持清醒,你知道自己會逐一搜索記憶裡的故事,而你的狼會變成另一頭狼,你的姊妹變成另一個姊妹,你的戰役變成另一場戰役。

  ……馬可·波羅才來了不久,又完全不懂地中海東部諸國的語言,要表達自己,只能夠掏出行李袋裡的東西——鼓、醃魚、疣豬牙串成的項鍊——並且向它們作手勢、跳躍、發出詫異或者驚恐的叫聲、模仿豺狼吼和貓頭鷹叫。

  皇帝有時並不瞭解故事裡每個環節之間的關係;各種物件可能有多種意義:裝滿矢鏃的箭囊可能表示戰爭即將爆發或者收穫豐富的狩獵,也可能是出售兵器的店鋪;沙漏可能代表時間消逝或者昔日的時間,又可能是塑造沙漏的地方。

  但是,這個口齒不清的使者所報告的事件或消息,使忽必烈最感興趣的特色是它們周圍的空間,那是由於沒有語言而形成的真空。馬可·波羅描述的城市有一個好處:你可以在思想上漫遊、迷路、停下來享受涼風,然後離開。

  隨著時間過去,馬可開始用言語代替故事中的物件和手勢:最初是感歎語、孤立的名詞、生硬的動詞,跟著是片語、引伸的評論、明喻和暗喻。這外國人學懂了皇帝的語言,也可以說,皇帝聽懂了外國人的語言。

  可是,兩人之間的溝通,似乎反而比不上以前那麼愉快了:當然,如果要列舉每個省每個城最重要的東西——碑像、市場、服裝、花卉樹木——語言是很有用的,然而有許多白天和晚上,當波羅講到這些地方的生活,竟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因此又逐漸採用手勢、表情和目光。

  這樣,以確的語言陳述基本資料之後,他會為每個城市作無聲的評論:舉起雙手、掌心或向前或向後或向兩側,動作或筆直或歪斜、或急速或緩慢。這是一種新的對話:可汗戴滿指環的、白皙的手,以莊嚴的動作回應商人結實靈活的手。兩人之間逐漸達到默契,他們的手也開始採用固定的姿態,這些姿態之重複或改變說明了心境的變化。新的商品樣本繼續豐富了物品的語彙,無聲評論的內容卻趨於封閉、凝滯了。對於再度採用這種方式,雙方也少了興致;他們對話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沉默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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