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八三


  「『你真的不是希望我拋下她不管!他們把她關在那裡!』我萬分恐懼。『阿爾芒,你必須救她!你別無選擇!』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問道。『我沒這個力量,你必須明白。他們都會起來反對我。他們沒理由不這麼做。路易,我告訴你,我無法救她。我只能冒著失去你的危險了。你不能回去。』

  「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除了阿爾芒再沒別的指望了。可我可以實事求是地說,我早就已經不害怕了。我只知道我得找同克勞迪婭,或者在此努力中死去。那真是很簡單,根本無須什麼勇氣。我也知道,我可以列舉出種種事實來說明阿爾芒的消極,比如他說話的樣子。如果我回來,他會跟著我,還有,他不會阻止我。

  「我是對的。我轉身沖進了通道,而他就在我後面,我們朝著通往舞廳的樓梯走去。我能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巴黎的交通噪聲。上面劇院地下室裡的聲音聽起來極像一個集會。然後,當我走到樓梯的頂層臺階時,看見西萊斯特站在舞廳的門口。她手裡抓著一個那種舞臺面具。她只是看著我。她看上去並不吃驚。實際上,她看起來是那樣奇怪的漠然。

  「如果她沖向我,如果她像平常那樣大聲驚叫起來,我倒能理解她的這些反應。可她什麼也沒做。她向後走進了舞廳,旋轉著,似乎要欣賞她裙子那微妙的移動,似乎是出自對自己裙子展開的喇叭形的愛好在轉動。她漸漸越轉越大,飄到舞廳中央去了。她戴上了面具,然後躲在那塗了油彩的骷髏後面輕柔地說:『萊斯特……是你的朋友路易來找你了,看清楚,萊斯特!』她扔下了面具,從某個地方傳出了一陣陣笑聲。我看見他們全都在屋子四周,那些朦朧的東西,到處坐著或站在一起。萊斯特坐在一把扶手椅中,兩個肩膀聳著,臉扭向一邊。他似乎在用手擺弄什麼東西,某種我看不清的東西。他慢慢抬起頭來,滿頭的黃髮披散在眼前。他的眼中帶著恐懼,那是無法否認的。這時他看著阿爾芒。阿爾芒正默默地邁著緩慢沉穩的步子穿過屋子,所有的吸血鬼都從他身邊向後退去,望著他。『晚上好,先生。』當他經過時,西萊斯特躬身向他施禮,手中的面具像個節杖。他沒有特意看她。他低頭看著萊斯特。『你滿意了嗎?』他問道。

  六

  「萊斯特那灰色的眼睛似乎很驚奇地看著阿爾芒。他的雙唇顫動,努力地想說什麼。我能看見他雙眼含滿了淚水。『是的……』這時他小聲答道。他的手在和那藏在他黑斗篷下面的東西扭打著。但接著他又看著我,淚水從臉上淌了下來。『路易,』他說著。這時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似乎經歷著難以忍受的掙扎。『求求你,你必須聽我說,你必須回來……』後來,他垂下了頭,羞愧地做著鬼臉。

  「聖地亞哥在某個地方大笑著。阿爾芒在溫和地對萊斯特說他必須出去,離開巴黎。他被驅逐了。

  「萊斯特坐在那裡雙目緊閉,臉痛苦得變了形。那人似乎成了萊斯特的替身,某個我從來不認識的受了傷的好動感情的傢伙。『求求你,』他說。當他哀求我時,那聲音溫和而且很有感情。

  「『我無法在這兒跟你談!我無法讓你明白。你要跟我來……只要一會兒……直到我再次成為我自己?』

  「『這是瘋了!……』我說,突然舉起雙手捂住我的太陽穴。『她在哪兒?她在哪兒?』我環顧四周,看著他們那些靜止的消極的表情,那些不可思議的笑容。『萊斯特。』這時我把他轉了過來,抓著他那黑色的羊毛小翻領。

  「後來,我看見了他手裡的東西。我知道它是什麼了。我立刻把那東西從他手中撕扯過來,兩眼瞪著它,那脆弱的絲綢物是——克勞迪婭的黃色衣裙。他用手捂住嘴,把臉扭向了一邊。他向後坐了下來,當我盯著他、盯著那件衣服時,一陣輕輕的壓抑的嗚咽突然從他那兒傳了出來。我用手慢慢撫摸著那衣服上面的淚斑、血跡,我的手緊握著,在顫抖。我將它緊貼在胸前。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我只是站在那兒。時間已和我無關,也和那些在燈下晃動的吸血鬼們無關,那些難以捉摸的笑聲灌滿了我的耳朵。我記得自己想著要用手捂住耳朵,可我卻不能放開那件衣裙,無法停止地將它攥緊攥小並試圖將它完全捏在手中。我記得有一排蠟燭在燃燒,高低不齊的一排,一個接一個地照著繪有圖畫的四壁。一扇門向雨中敞開著,所有的蠟燭被風吹得劈啪作響,仿佛那些火焰是從燭芯被吹上來的。但它們全都緊緊依附著燭芯,全都安然無恙。我知道克勞迪婭是從那個門口穿過去的。蠟燭在移動。那些吸血鬼抓著它們。聖地亞哥手裡抓了根蠟燭,正向我低頭施禮,並且做手勢讓我通過那道門。我幾乎沒注意到他。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或其他的吸血鬼。我在心裡說,如果你在乎他們,你會發瘋的。他們並不要緊,真的。她要緊。她在哪兒?找到她。他們的笑聲遠了,那聲音似乎有形有色,但最後什麼也沒有了。

  「後來,我透過開著的門看見某種東西,那是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看到過的東西。除了我自己以外,沒人知道我多年以前曾看見過這個東西。不,萊斯特知道。但那沒關係。現在他不會知道也不明白。那是我和萊斯特站在皇家大街的那間磚砌的廚房門口看見的情景:那廚房地板上,兩個曾經活著的濕漉漉縮成一團的東西,那已被害死的相互摟抱著的一對母女。可眼前這兩個躺在柔風細雨中的是馬德琳和克勞迪婭。馬德琳那漂亮的紅頭髮和克勞迪婭那金黃色的頭髮纏在一起,躥入敞開著的門裡的風吹動著那些頭髮,那些頭髮在閃閃發光。只是那活的東西已經被燒毀了——不是那頭髮,不是那空空的天鵝絨長裙,也不是那血跡斑斑的鑲邊小圓孔上有白色花邊的小無袖襯衫。那已熏黑、燒焦而且變形的東西是馬德琳。她仍殘留著那張活著的臉的痕跡,她緊抓住那孩子的手已完全像只木乃伊的手了。可那孩子,那個遠去的人,我的克勞迪婭,已成了灰燼。

  「我大喊了一聲,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如同那狹窄地方的風在上升。那風卷著雨,沖滌著那些灰燼,抽打著那推著那些磚頭的一隻小手的痕跡。金色的頭髮被吹了起來,那些松松的衣樓也被吹了起來,向上飛揚。就在我哭喊之時,我被猛擊了一下。我抓住了那個我確信是聖地亞哥的人。我擠命地猛擊他,扭著他那齜牙咧嘴的臉,要致他於死地。我用手死死抓住他,使他無法掙脫。他罵著,喊叫著。他的喊叫聲和我的喊叫聲混雜在一起,他的靴子往下踩進了灰燼之中。當我把他從那群吸血鬼中拎出來往後一扔時,我自己的眼睛也被雨水和自己的淚水模糊了。最後他離我遠遠地,躺倒在後面。就在他伸出手時,我也伸手抓住了他。然而和我撕打的那個人竟是阿爾芒。那個把我從小小的墓穴中挖出來,帶到那舞廳的眩目色彩中、哭喊聲中、各種混雜的聲音中,還有那銀鈴般的冷酷笑聲中去的阿爾芒。

  「萊斯特在大聲喊著:『路易,等等我。路易,我必須和你談談!』

  「我能看見阿爾芒那深褐色的眼睛在靠近我,我感到渾身無力,並且模模糊糊意識到馬德琳和克勞迪婭已經死了。他的聲音輕柔地,也許是默默地傳了過來。『我無法阻止那一切,我無法阻止……』她們死了,就是死了。我慢慢失去了知覺。聖地亞哥就在她們一動不動的那地方的附近某處。那頭髮被風吹了起來,掠過那些磚、那些解開的鎖鏈。可我卻慢慢失去了知覺。

  「我無法把她們的屍骸撿起來,無法把她們弄出來。阿爾芒用胳膊摟著我的背,手放在我的胳膊下面。他幾乎是挾帶著我穿過了那些空洞的有回音的木頭空問。街道的種種氣息出現了,我聞到了馬匹和皮革的清新味道,那兒停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馬車。我的胳膊下夾著一副小棺材,我能清楚地看見自己沿著嘉布遣林蔭大道奔跑。人們在給我讓道,露天咖啡館擁擠的桌旁坐滿了人,還有一個人舉起了胳膊。那時我好像糊塗了,那個阿爾芒用胳膊抱著的路易,我又看見了他那望著我的褐色眼睛,我覺得昏昏沉沉。然而我在走,在動。我看見了我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那閃亮的皮靴子。『他瘋了嗎?他對我講這些?』我問起萊斯特,聲音尖利而生氣,但卻甚至能給我一些安慰。我在笑,大笑。『他這樣跟我說話,完全是瘋透了!胡說八道!你聽見他說話沒有?』我問道。阿爾芒的眼神在說,你睡吧。我想說點關於馬德琳和克勞迪婭的話,說我們不能把她們扔在那裡,我感覺那呐喊聲又在我內心升騰起來,那呐喊衝破了其他所有東西的阻擋。我緊咬牙關,努力擋住它,因為我知道那呐喊是那樣強烈,一旦我任憑它吼出來,那就會毀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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