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六一


  「他從那面牆邊挪開,開始走下樓梯;與此同時,他做了個歡迎我們的手勢並要我們跟他走,可所有這一切都做得那樣流暢而且迅速。跟他相比,我的手勢不過是人類手勢的滑稽模仿而已。他打開了一面較低的牆裡的門,讓我們進了劇院下面的那些房問。當我們下去時,他的腳步只是在石頭階梯上輕輕掃過。他背對著我們,在前面走著,對我們完全信任。

  「這時,我們走進了一個看上去像是很大的地下舞廳的地方,它是由一間地下室精雕細琢成的,比頭頂上的那個建築物更古老些。我們頭頂上剛剛開著的那扇門落下來關上了,還沒等我好好看看這個屋子,燈就滅了。我聽見黑暗中他衣服的沙沙作響,接著便是刺耳的劃火柴的聲音。他的臉在火柴上方映得發亮,隨後,火光中,一個人影移到他身旁,是個小男孩,拿給他一支蠟燭。那男孩的出現使我心裡一驚,又把我帶回到剛才舞臺上那女孩給予我的那種戲弄人的快樂中,想起了她那俯臥的軀體以及那湧動的血液。這時,他轉過身來盯著我,神情和那個金棕色頭髮吸血鬼的很相似。那個金棕色頭髮的吸血鬼給他點了蠟燭並對他小聲說了句『去吧』。燭光擴散,映到遠處的牆壁上面。那個吸血鬼舉著蠟燭,沿著牆向前,招呼我們倆都跟著。

  「我看見了一個環繞著我們的壁畫和壁飾的天地。在跳動的火焰映照下,那些畫色彩很深而且還在燭光中顫動。漸漸地,在我們旁邊的壁畫的主題以及內容清晰可見了。那是勃魯蓋爾①的《死神的勝利》,畫得如此規模巨大,以至於所有那些可怕的人物都在黑暗中高聳在我們頭上。那些冷酷無情的骷髏們在一條散發著惡臭的深溝中運送著無助的死人;或者在拉著一車的人類頭骨;或者在斬掉一具直挺挺的屍體上的頭顱;或者在絞架上吊起人來。鐘聲在無邊無際的烤焦而冒煙的地獄土地上敲響,很多偉大的軍隊向那裡走去,那些可怕的沒頭腦的士兵們邁步走向大屠殺的戰場。我扭過臉去,可那個金棕色頭髮的吸血鬼拍拍我的手,領我沿著牆向前去看《天使的墜落》,看那個該死的傢伙怎樣慢慢地從天上的高處墜入了正在宴飲的一群怪物那可怕的混亂之中。那壁畫如此形象逼真而完美無瑕,我渾身發抖。那吸血鬼又拍拍我的手,而我站在那兒沒理會,一動也不動。我故意抬頭看那壁畫的最高處,在那兒我能從陰影中分辨出兩個用嘴吹喇叭的漂亮天使。過了一會兒,咒語破除了。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我進巴黎聖母院的第一個夜晚的感覺,但後來這種感覺沒了,就像某種虛無飄渺的寶貴東西被突然奪走一樣。

  ①Brueghel,佛蘭德斯畫家。

  「蠟燭舉了起來,種種的恐懼也全在我周圍上升了:那些中世紀的木刻、紋章圖案以及雕刻上面,有博斯①的無言的被馴服的人和墮落被打入地獄者;有特萊尼那些棺材裡面浮腫的死屍還有丟勒②筆下那些可怕的騎手們,跑完了他們所能忍受的最遠路程而在氣喘吁吁。就在那天花板上面,糾結纏繞著無數的骷髏和腐爛的死屍以及那些惡魔和痛苦的刑具,仿佛這裡成了死神自己的教堂一般。

  ①Bosch,Hieronumus(1450—1516),荷蘭畫家。作品主要為複雜而獨具風格的聖像畫,代表作有《天堂的樂園》、《聖安東尼受誘惑》等。

  ②Durer Albrecht(1471—1528),德國畫家、版畫家和理論家,將意大利文藝復興精神與哥特式藝術技法相結合,主要作品有油畫《四聖圖》、銅版畫《騎士、死神和魔鬼》等。

  「最後,我們站到了屋子的中央。那支蠟燭的光似乎要將我們四周所有的圖像都映照得栩栩如生。我好像就要神志昏迷似的,屋子開始可怕地轉動起來,那是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我抓住了克勞迪婭的手。她站在那兒,若有所思地看著。當我朝她望時,她面無表情、目光冷漠,好像寧願我讓她一個人呆著似的。然後,她雙腳從我身旁跳開並很快地在石頭地上輕輕跺起來,腳步聲沿著四壁在回蕩,就像是有很多手指在輕輕扣我的兩個太陽穴、我的頭骨一般。我雙手捂著兩個太陽穴,默默地緊盯著地面,想找個藏身之處,仿佛只要抬起雙眼就會被迫去看那些我不願也無法忍受的痛苦和不幸。後來,我又看見了燭光中那吸血鬼的臉,看見了他那黑眼睫毛包裹著的一雙永遠不老的眼睛。他的嘴唇紋絲不動。當我盯著他時,他似乎是對我笑了,可他甚至連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做過。我更加使勁地看著他,斷定那是一種只要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看穿的強有力的幻覺。我越看得多,他似乎就越笑得厲害,最後他似乎是帶著一種無聲的低語、思索和歌唱而變得更加活躍起來。我能聽見那像是有種東西在黑暗中捲曲的聲音,就像牆紙被一堆火烤得卷起,或一個燒著的玩偶臉上的顏料剝落的聲音。我產生了一種要伸手抓住他的強烈欲望,想要拼命猛烈地搖晃他,這樣他那張木無表情的臉就會動動,就會唱出這樣輕柔的歌了。然而,我突然發覺他在緊壓著我,他的一隻胳膊挾著我的胸部。他離得太近,我都能看見他那閃閃發光的眼珠上面纏結閃動的眼睫毛了,而他那柔和無味的氣息也直撲向我的肌膚。真讓人暈暈乎乎。

  「我從他身邊走開,可又被拉回他的身邊,儘管我根本沒挪步子。他的胳膊用力挾著我,那燭光也沖著我的眼睛閃耀,所以我感覺到了它的溫暖。我通體透涼的身軀極渴望那種溫暖,但突然間我卻伸手要將它掐滅,然而我又找不到它了,我所看見的只有他那張熠熠放光的臉,我從未見過萊斯特的臉像這樣,蒼白、光滑無毛孔、強健結實而且很有男子氣概。另一種吸血鬼。所有不同的吸血鬼們。一個和我同類的無限的吸血鬼行列。

  「那種時刻過去了。

  「我發現自己正伸著手觸摸他的臉,可他卻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似乎他從來就沒靠近過我,也絲毫沒打算將我的手推向一邊。我往後退縮,臉也臊紅了,尷尬而不知所措。

  「在巴黎的那個夜晚,在很遠的地方,鐘敲響了。那一連串單調而響亮的鐘聲似乎要穿過那些牆壁,而那些將鐘聲滲透並傳入地下的樹木就像一根根很大的管風琴管。那種低語以及那隱隱約約的歌唱又傳來了。透過黑暗,我看見那個凡人男孩在看著我,而我也聞到了他熱烘烘的體香。那吸血鬼敏捷的手召喚著他,他向我走來。他眼中毫無畏懼而且很激動,燭光中他靠近我並用兩隻胳膊環繞著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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