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醒來的時候,她正在翻檢他的東西。那是一個十分冗長繁瑣的過程,她一語不發地耐著性子,但卻潛藏著一股可怕的怒火。她把壁櫥裡的東西拖出來,把抽屜裡的東西倒在地毯上,從他的衣櫥里拉出一件又一件夾克衫,把口袋翻個底朝天,把那些硬幣、戲票和碎紙頭扔到一邊。我站在他房間的門裡邊,愕然地看著她。他的棺材放在那兒,堆滿了領巾和花毯。我有一種想打開它的衝動,我希望在那裡面能看到他。『什麼也沒有!』她最終以厭惡的口吻說道。她把衣服揉成一團塞在壁爐裡。『沒有一點他來歷的線索!』她說道,『連一張小紙片都沒有。』她看著,我似乎想求得同情。我別過臉去,不願看她。我回到為自己保留的臥室,坐到了床上。房間裡放滿了我自己的書,還有從我媽媽和妹妹那兒保存下來的東西。我聽到她在門口,但是不想去看她。『他該死!』她對我說。

  「『那麼我們也該死。一樣的。在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晚。』我回答她。『離開我。』我的話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頭腦本身只是亂七八糟的混亂一團。『我會照顧你因為你沒法照顧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睡在那個你為自己買的盒子裡。別靠近我。』

  「『我告訴過你我打算這麼做,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她的聲音從未聽起來這樣脆弱,像一隻小銀鈴發出的。我抬頭去看她,感到驚覺,但不為所動。她的臉看起來不像她的臉,從來沒有誰在洋娃娃般的臉上堆下過這麼多的痛苦。『路易,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雙唇顫抖著。『我那樣做是為了我們兩個。這樣我們才可以自由。』我看著她就覺得受不了。她的美麗,她表面上的純真,還有這種可怕的不安。我從她身邊走過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後退了幾步,我不清楚。快要走到樓梯的欄杆時,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麼多年來,在我們的生活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從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那個很久以前的夜晚起,當她還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媽媽身上的時候起,我就再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她在哭!

  「她的哭聲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但是那哭聲聽起來那樣無心、那樣無助,就好像她並不是要哭給誰聽,或者根本不在乎是否會給整個世界聽到一樣。我發現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我常坐著讀書的地方,雙膝蜷縮著,整個身軀隨著抽泣而抖動。這哭聲太讓人難受了,比她有生命時的哭泣還要發自肺腑、痛徹全身。我慢慢地、輕輕地坐下來,坐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了頭,仿佛受了驚的樣子,眼睛大睜著,嘴唇翕動著,臉上淚痕交錯,浸透著淡紅的血色。她的雙眼盈盈欲泣,淺紅色的淚滴在小手上留下點點斑痕。她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看見似的。她把頭髮由前額攏向後邊,身體伴著一陣幽長低沉、欲訴欲求的抽咽顫動著。『路易……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一無所有了,』她喃喃道。『我情願不做這樣的事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無法挽回了。』她用雙臂繞著我,爬到我懷裡,在我的心口嗚嗚地哭起來。我的雙手不願去撫摸她,但卻不由自主地把她摟住,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頭髮。『離了你我無法生活……』她喃喃私語,『如果沒有你,我寧願死。我會像他那樣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無法忍受你不愛我!』她啜泣得越發厲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後低下頭,親吻了她柔軟的脖頸和面頰。冬天的果子。生長在魔幻樹林裡的果子。在那兒,果子永遠不會從枝頭落下,花兒永遠不會凋落,永遠不會枯萎。『好了,我親愛的……』我對她說,『好了,我的愛……』於是我輕輕緩緩地搖晃著懷裡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來,嘴裡絮絮地說著我們會有的永久快樂,永遠擺脫了萊斯特的羈絆,可以開始我們生命的偉大歷險了。

  「我們生命的偉大歷險。如果你能夠活到世界末日,那麼死又意味著什麼呢?而且除了一個詞組之外,誰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日』是什麼?因為誰又知道世界本身是什麼?我已經活了兩個世紀了,看見幻想一個接一個地破碎,而我永遠年輕也永遠古老,不再擁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著,像一座銀鐘在虛空裡嘀嗒嘀嗒地走著:妝扮過的面孔,精雕細刻的指針沒人看見,面前也沒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種不是光的光照著,就像在創造光之前上帝憑藉其創造出世界的那種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鐘錶一樣準確,在一間像宇宙一樣巨大的房間裡。

  「我在街上走著。克勞迪婭已經殺人去了,她頭髮和裙子上的香水味還停留在我的指尖、外衣上。我的視線遠遠地投向前方,像燈籠發出的蒼白的光。我發覺自己在大教堂外面。如果你能夠活到世界的末日,那死又意味著什麼呢?我在想著我弟弟的死,想著焚香的氣息,想著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想進入那葬禮的房間,聽聽女人們高低起伏吟唱頌歌、撥動念珠的聲音,聞聞蠟燭的味道。我還能記得那哭聲,清晰分明,好像能夠觸摸得到,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門後。我看見自己快步走過一條通道,輕輕地推開了門。

  「大教堂的正門矗立在廣場對面的巨大陰影裡,但門是開著的,我能看見裡面柔和閃爍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們正在參加為星期天彌撒和聖餐禮舉行的懺悔儀式。蠟燭在燭臺上微弱地燃燒著,在大廳的頂頭,聖壇在昏暗的陰影中隱約可現,上面擺滿了白色的花。在去墓地前,他們就是將我弟弟送到位於此處的老教堂,舉行了最後的儀式。我忽然意識到,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再也沒有踏上過這裡的石階,走進過門廊,穿過這些敞開的大門。

  「我毫無恐懼。如果說有什麼的話,也許,那就是當我走進陰暗的大廳、看見遠處聖壇上的聖櫃時,我盼望著一些事能發生,盼望著石階的顫動。我想起曾有一次從這兒經過,當時那些窗戶熠熠閃亮,歌唱聲直傾泄到傑克遜廣場之上。我猶豫了一下,想著萊斯特是否有些從未告訴過我的秘密,某些我一進去就會摧毀我的秘密。我能感覺到某種力量在迫使我進去,但是我把這種力量從頭腦中驅除出去,擺脫了那些敞開的大門和裡面眾聲誦禱的吸引。我曾經給過克勞迪婭某樣東西,給過她一個娃娃,一個新娘娃娃,是我從一個熄了燈的玩具店櫥窗裡拿來的,放在用彩帶和包裝紙裝飾好的大盒子裡。送給克勞迪婭的布娃娃。我記得我的手緊抓著它,聽著身後管風琴恢宏的共鳴聲,蠟燭的耀眼光亮使我眯起了眼睛。

  「此時我又想起那一時刻,想到我看到聖壇、聽到祈禱文那一瞬間的恐懼。我又一次頑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見靈柩沿著中間的走道緩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後面。我現在不再感到恐懼。就像我剛剛說過的,當我沿著黑暗的石牆緩慢地走動時,如果我能感覺到什麼的話,那就是對恐懼的期待,對能使我感到恐懼的理由的期待。儘管是夏天,空氣卻潮濕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給克勞迪婭的娃娃。那個娃娃在哪裡?多年以來克勞迪婭一直玩那個布娃娃。突然,我看見自己在四處尋找那個娃娃,執拗地而又毫無意義地,就像一個人在噩夢中四處尋找著什麼東西一樣,不停地碰到打不開的門或關不上的抽屜,一遍一遍地掙扎在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中間,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努力都顯得那樣絕望,為什麼猛然看見一把搭著披肩的椅子會引起頭腦裡極度的恐懼。

  「我站在教堂裡。一個女人走出懺悔室,從那排著長隊等待著的人們身邊經過。本該進去的下一個男人沒有動;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很敏銳,看見了這一切,於是我轉過去看著他。他正瞧著我。我趕快轉過身背對著他,聽見他走進了懺悔室,關上了門。我沿著教堂裡的走道走著,然後,更多地是由於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認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幾乎要按照老習慣屈膝跪拜了,頭腦中幾乎和任何凡人一樣混亂不安。我閉眼片刻,試圖驅除所有的思緒。我對自己說,只聽只看。於是憑藉這種意志的作用,我的神志又從痛苦的折磨中恢復過來。在昏暗裡,我聽見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禱聲、玫瑰念珠的輕微撥動聲,以及跪在耶穌受難像前的女人的輕柔歎息聲。從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裡散發出老鼠的氣味。有一隻老鼠在聖壇附近的什麼地方活動著,另有一隻老鼠在側面聖母馬利亞那巨大的木雕祭壇裡。金燭臺在聖壇上熠熠發光;一朵盛開的白菊花忽然從花莖處折斷,濃密的花瓣上水珠晶瑩閃亮,一種帶酸味的香氣從20只花瓶中,從正面、側面的聖壇裡,從聖母、基督和聖徒的塑像上散發出來。我注視著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無生命的側面像、瞪視的眼睛、空空的雙手和凝固的衣服褶皺完全迷惑住了。接著,我的身體猛烈抽動起來,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這裡是無生命形式、葬禮塑像和石頭天使的一塊墓地。我抬起頭,看見自己在一個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聖壇的臺階,打開那小小的、不可侵犯的聖櫃,將怪異的雙手伸向那神聖的聖杯,取出基督的聖體,把白色的聖餅撒滿在地毯上,然後從那些神聖的聖餅上踏過,在聖壇前走來走去,將聖餐授予塵土。現在我從座位上起身,站在那裡看著那幻像。我完全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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