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 | 上頁 下頁
三三


  「『從不真是……』我輕聲說道。我能感到她的臉頰靠著我的太陽穴。她身上冷冰冰的,急需要殺人。『我不是奴隸,只是某種沒頭腦的幫兇。』我這麼向她坦白著,同時也在向自己坦白。我感到自己體內殺人的欲望在增加,五臟六腑都交織著饑渴,太陽穴突突直跳,好像血管在收縮,肉體內會變成一張地圖,上面滿是扭曲的脈絡。

  「『不,是奴隸,』她用低沉的語調固執地說,好像在大聲地思考,而這語言的揭示,組成了一個謎。『我將使你我獲得自由。』

  「我站住了。她用手壓了壓我,讓我繼續往前走。我們這時走在教堂旁邊那又長又寬的胡同裡,前面就是傑克遜廣場的燈光。胡同中間的水溝裡流水潺潺,在月光下發著銀光。她說道:『我要殺了他。』

  「我靜靜地站在胡同的盡頭。我感到她在我懷裡蹭著要下地,好像無需我笨拙的雙手,她就能夠掙脫我而自由。我把她放在石砌的人行道上,對她說不要,並且搖了搖頭。這時我又有了以前說過的那種感覺,我周圍的建築——市政廳、大教堂、廣場邊的公寓——所有這一切都像絲一樣,成了一種幻影,會突然被一陣可怕的風吹得飄起來,而地上會裂開一道口子,那是可感知的現實。『克勞迪婭。』我氣呼呼地喊了一句,便轉過身去。

  「『那麼為什麼不殺他!』她開口說道,聲音很清脆,而且越來越高,最後像是在尖叫,『他對我毫無用處,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他給我帶來痛苦,那是我無法容忍的。』

  「『要是他真的對我們沒什麼用!』我熱切地對她說。但我的熱切是假的,因為沒有希望。她現在遠遠走在我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決心已定的樣子,步子邁得很快,就像一個小女孩星期天和父母出門,想走在前面,假裝是一個人那樣。『克勞迪婭。』我在她後面喊著大步趕上去,伸手去抱她的細腰,只覺得她硬硬的好像變成了鐵。『克勞迪婭,你不能殺他!』我低聲說道。她跳著向後退了退,步子踏得很響,然後走向車道。一輛帶篷馬車從我們身邊經過,猛地傳過一陣笑聲和馬蹄的嘚嘚聲、木輪的吱嘎聲,街上便突然又是一片寂靜。我又想去抱她,走過一塊很大的空地,看到她站在傑克遜廣場的門口,手抓著鐵柵欄。我靠近她。『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怎麼說,你不可能真的殺他,』我對她說道。

  「『為什麼不行?你認為他太厲害!』她說道,眼睛看著廣場上的雕像,兩個巨大的發光體。

  「『他比你想像的還要厲害,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厲害。你想怎麼殺他?你不瞭解,也無法衡量他的本事。』我一個勁地懇求她,可看得出來她根本就無動於衷,像孩子在著玩具店玻璃窗裡的玩具一樣。她的舌頭突然在上下牙之間一動,又伸到嘴邊那麼奇特地一晃。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嘗到了血的味道,感到雙手發癢。我要殺人。我能嗅到人的味道,聽到人的聲音。他們在廣場上、市場上、大堤上。我正準備拉她,讓她看著我,不行的話就搖搖她,讓她聽我說,這時她轉過身來了,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愛你,路易,』她說道。

  「『那就聽我的,克勞迪婭,求你了。』我輕聲對她說著,把她抱了起來。我心裡突然一震,聽到不遠處傳來一串細語聲,人的語言,一字一句,越來越高,打破了夜晚各種交織的聲音。『如果你要殺他,他會毀掉你的。你沒有辦法保證萬無一失。你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和他作對,你會失去一切的。克勞迪婭,這會讓我受不了的。』

  「她淡淡一笑。『不會的,路易,』她輕聲說道。『我能殺了他,而且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別的事,一個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我搖了搖頭,可她向我又靠了靠。她垂下眼瞼,絨絨的睫毛觸著圓圓的小臉頰。『路易,這個秘密就是,我想殺他,殺他我會很開心的。』

  「我一言不發地跪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就像以前那樣審視著我;她又說道:『我每晚殺人,引誘人們靠近我。我的欲望無法滿足,永遠無止境地搜尋著……我也不知道搜尋什麼……』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使勁壓著。她的嘴微微張開,露出了閃光的牙齒。『我並不關心那些人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只要我不在路上碰上他們。可我討厭他!我想讓他死,要他死,我會很高興的。』

  「『可是,克勞迪婭,他不是凡人,是永生的。沒有什麼病能影響他,歲月也對他不起作用。你在向一個與世界共存的生命挑戰!』

  「『啊,是的,是這樣,絕對沒錯!』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敬畏的神情。『那將是持續幾百年的一生,如此的生命,如此的活力。你認為我到時候能夠既擁有自己的力量,又擁有他的力量嗎?』

  「這時我被惹怒了,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去。我聽到人的細語聲,那是在談論父親和女兒的聲音,說經常能看到父女情結什麼的。我意識到他們是在說我們呢。

  「『那沒必要,』我對她說。『那超出一切需要,一切常理,一切……』

  「『什麼!人道嗎?他是殺人犯!』她不屑地說。『孤獨的食肉獸。』她帶著譏諷的口氣重複著萊斯特用過的詞。『不要干涉我,也別想知道我行動的時間,不要介入……』她舉起手來堵著我的嘴,不讓我再說什麼,然後又緊緊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指像是要戳進我的皮肉。『如果你干涉,那只會毀了我。別想說服我,我不會放棄的。』

  「她說完就一陣風似的走了,只看見她小帽上的帶子一晃而過,噠噠的腳步聲由近而遠,漸漸消失了。我挪了挪步子,茫然不知所往,只希望這個城市能夠把我吞沒。這時,那種饑渴感越來越強,要壓倒理智。我不太想滿足這種欲望,我需要讓這種欲望、這種衝動模糊所有的意識,讓腦子裡反復回旋著『殺人』二字。我慢吞吞地走完這條街,又來到另一條街,一直被這種欲望牽引著。我心裡在說,那是一根線,帶我在迷宮裡穿行,不是我扯著線,而是線扯著我……然後我站在康帝街,聽到一種沉悶的響聲,一種熟悉的響聲;那是上面大廳裡擊劍手發出的響聲,在木地板上來回動作的響聲,向前,退後,過來,過去,踩得地板咚咚直響,還伴著銀劍揮舞的嘯聲。我靠牆站在那兒,從高大沒有遮掩的窗戶裡能看到他們,兩個年輕人你來我往地一直舞到深夜,左臂始終像舞蹈演員一樣擺著優雅的姿勢,優雅地沖向死亡,優雅地刺向心窩。我眼前的情景幻化作小弗雷尼爾,揮舞著銀劍刺向對方,又跟著銀劍走向地獄。這時,有人下了狹窄的木制樓梯。他出來了,是一個小夥子,年紀還小,圓鼓鼓的臉蛋像個孩子,粉白光滑。因為剛剛擊完劍,他的兩頰泛著紅暈,一件漂亮的灰色外套和皺巴巴的襯衣下面,散發出科隆香水和汗水的芳香。當他從昏暗的樓梯井剛一出現,我就感到了他的體溫。他臉上露著笑容,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走路時棕色的頭髮飄在前額,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頭,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突然,他站住不動了。他看見了我,盯著我看了一下,然後眼皮動了動,有些不安地笑著說:『對不起。』他講的是法語。『你嚇了我一跳!』他說完正要禮貌地點點頭,走過去,卻又定定地站住了,紅撲撲的臉上露出很震驚的表情。我從他臉上就能看到他的心跳,聞到他年輕、結實的身體上的汗味。

  「『你在燈光裡看清了我,』我對他說道,『我的臉像戴著一個死神的面具。』

  「他咧著嘴,兩眼很迷茫,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走吧!』我對他說,『快!』」

  吸血鬼停下了,挪了挪身子,好像要繼續往下說的樣子。可是他在桌子底下伸展開長長的腿,身體向後一靠,把雙手按在了額上,像是在給太陽穴施加巨大的壓力。

  早先縮作一團,兩手緊抱著雙臂的男孩將身體慢慢舒展了開來。他瞥了一眼磁帶,旋即又把目光轉回到吸血鬼身上。「但是你那晚還是殺了人,」他說道。

  「每天晚上都殺,」吸血鬼說。

  「那你又為什麼讓他走了呢?」男孩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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