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四二


  「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外套?」我問他。

  科裡突然放聲大笑:「我打算把它送給郭魯尼伏特。來吧,無論如何我要你見見他。」他站起來,一把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跟在他的後面,沿著走廊來到另一套巨大的私人辦公室,秘書按鈴告知裡面的郭魯尼伏特。

  看見我們,郭魯尼伏特站起身來,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老了,我估計他恐怕已年近80,衣著依然非常考究,滿頭的銀髮使他挺像好萊塢的明星。科裡為我們做了介紹。

  郭魯尼伏特握著我的手,慈祥地說:「我看過你的小說,書寫得不錯,堅持寫下去,將來你會有出頭之日的。」

  這樣的開場白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怎麼可能想得到這種身份的人也會看書?

  郭魯尼伏特接著用和藹悅耳的聲音,如老祖父數家珍一般侃侃而談,從他投資賭場開始一直講到自己曾經是個大壞蛋,現在在維加斯仍然是個讓人害怕的人物。

  我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對於郭魯尼伏特及科裡這些經營桑那都大酒店的人來說,是個大忙的日子,美國各地的客人都會跑來度週末和賭博,作為主人必須根據客人們的不同愛好和需要去款待他們。時間就是金錢,所以我本來只準備和郭魯尼伏特打個招呼,客套一番就走,沒想到一見面他就給我講了這麼多故事,更沒想到科裡把那件鮮豔的紅藍色彩相間的維加斯贏家外套一把摔在郭魯尼伏特的那張巨大的辦公桌上,開心地笑著說:「這是最後一件,墨林終於把它給放棄了!」

  我看出科裡的那種大笑就像是一個得寵的侄兒在嘲弄氣急敗壞的老叔父,當然,他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我還注意到郭魯尼伏特在和他這個既能幹又常給自己添麻煩的「侄兒」周旋時舉止得體,看起來這個「侄兒」精明強幹又忠實可靠,足以作為繼承他事業的長遠的人才投資。

  郭魯尼伏特按鈴叫女秘書進來,吩咐她去給他拿一把大剪刀來。真難以想像桑那都大酒店總裁的女秘書在星期六晚上六點鐘究竟能到哪裡去弄把大剪刀來?但是僅僅過了兩分鐘她就把大剪刀給送來了。郭魯尼伏特拿起剪刀就剪我那件維加斯贏家外套。他看著我那毫無表情的面孔說:「你不知道當你們三人穿著這種該死的外套在我的賭場裡走來走去的時候,我有多恨你們,特別是那天晚上佐頓這個死鬼就是穿著它贏了我那麼多錢的!」

  我默默地看著他把我的贏家外套剪成了一堆碎布片,忽然意識到他在等待著我的反應,於是問道:「您不介意別人贏錢吧?」

  「這和贏錢沒關係,」郭魯尼伏特一邊繼續鉸那件外套一邊說,「主要是它挑起人的強烈反感。科裡在這裡穿著那件外套時,就是一個墮落的賭棍,他現在仍然是,將來也肯定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賭棍,但是起碼在程度上沒有以前那麼嚴重了。」

  科裡擺出抗議的姿態嚷道:「我是個生意人!」郭魯尼伏特揮了揮手,科裡不敢再作聲了,低頭看著桌面上的那堆碎布片。

  「我靠運氣生存,絕對不是靠技巧和狡猾過日子。」郭魯尼伏特嚴肅地說。

  他已經開始在剪那件外套的人造裡子了,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現在他這樣幹只是為了在講話的時候不讓自己的手閑著。他瞟了我一眼,直言不諱道:「而你,墨林,是我從事賭博業50年來所見過的最差勁的一個賭客。你連一個墮落的賭棍都不如,是一個浪漫主義的賭徒,把自己想像成費勃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費勃筆下的女賭徒是為他的英雄人物作鋪墊用的,你賭起來則像個白癡——有時靠百分比賭,有時又靠自己的預感賭,再有是靠一種規律賭,要不就是孤注一擲,亂賭一氣。聽著,你是這個世界上被我勸說應該戒賭的極少數幾個人中的一個!」然後他放下剪刀,對著我真正友愛地說:「該怎麼說呢,仿佛賭博最適合你的個性。」

  他也看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一向自詡為聰明的賭徒,能把邏輯和魔法結合起來賭,此時他似乎連我的這個心思也看透了,點點頭說:「墨林,我喜歡這個名字,它很適合於你。據我所看過的描寫,他並不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你也不是。」他又拿起剪刀重新剪了起來,一面又很隨意地問:「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和那個該死的賭棍奇曲打鬥呢?」

  我聳聳肩說:「那場架並不是我挑起的,相信您完全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我事事不順心,要找個人來出出這口氣。」

  「但你卻選錯了對象,科裡在我的幫助下救了你一命。」

  「謝謝您!」

  「我已建議他在這裡就業,但他不想幹。」科裡突然插進來這麼一句。

  他的話使我愣了一下,很顯然,科裡在給我建議以前已經和郭魯尼伏特討論過我的事了。刹那間,我意識到科裡早就把我的具體情況原原本本地向郭魯尼伏特彙報過,包括酒店準備在聯邦調查局追詢我時如何掩護我的計劃。

  「看了你的小說後,我認為像你這麼一個好作家,應該可以在我們這裡搞公關。」郭魯尼伏特仍然在關心我的職業問題。

  我不想和他解釋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只是搪塞道:「我妻子不願意離開紐約,她娘家的人都在那兒,謝謝您為我操心工作的事!」

  郭魯尼伏特又點點頭說:「從你賭博的情況來看,也許你最好還是不要在維加斯定居。下次再來時,我們一起吃頓飯。」我們聽出談話到此為止的意思,於是就告辭出來了。

  科裡由於事先約好了和加利福尼亞來的大賭客吃飯,所以我一個人去吃晚餐,他給我定好了能邊吃邊看演出的最佳桌位,找坐在那裡,看到的也不外是拉斯維加斯普通的演出節目:幾乎全裸的女聲合唱與舞蹈,一位明星的獨唱和一些雜耍表演。僅有一個值得看的節目,那就是受過訓練的狗熊演出:一名美女帶著六隻大熊上場,她指揮它們模擬各種人的動作。每只熊做完了一個動作後,美女就會吻它的嘴唇,那只熊便憨態可掬地蹣跚地走回隊伍中最後面的位置上去。毛絨絨的大狗熊看起來像只沒有性別的玩具,為什麼那個美女把接吻當作指揮信號和獎賞的內容?據我所知,熊是不會接吻的。我忽然明白了這番吻是為了迎合觀眾的胃口,是對旁觀者的一種挑逗行為,我還猜想這位美女設計這套動作是否有意顯示她對觀眾的輕蔑,是一種刻意的污辱。我一向不喜歡看野獸的表演,也從不肯帶孩子們去看馬戲,但是今晚的這個節目卻能吸引我把演出全部看完,儘管六隻熊當中僅有一只有驚人的表現。

  演出結束後,我在賭場漫步,把剩下的錢分批買回籌碼,又把籌碼兌換成現金收據。這項「正事」還沒做完已經是晚上11點了。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骰子檔不再採納為了避免輸得厲害而下小注的策略,每次都投下50到100的籌碼,到科裡站在我的背後時,我大約已經輸了2000美元左右。他領著他的大賭客來到賭檔為他們建立了借貸關係後,用挖苦的眼光看了看我的25美元一個的綠色籌碼和我放在綠色絨臺布上的那堆賭注,冷冰冰地問:「你還要賭下去嗎?」我不肯把它們收回來,結果馬上就全輸掉了,我無奈地把剩下的籌碼拿到出納櫃檯上全部兌換成現金收據,再轉過身來時看見科裡正在等著我。

  他提議一起去喝一杯,我表示贊成。他就領著我走進雞尾酒吧。這裡曾是我們和佐頓、戴安妮經常聚在一起暢談的地方,我們倆習慣地坐回到往日那個幽暗的角落,面對著外面燈火通明的賭場。我們才坐下來,酒吧女招待一眼看見科裡馬上走了過來。

  「看來你的賭癮又發作了,這千殺的賭博就像瘧疾一樣,經常復發。」科裡點酒後向我感歎道。

  「你也復發過嗎?」我好奇地問。

  「發作過好幾次呢,但是我從不會輸得很厲害,我能控制住自己。你剛才輸了多少?」

  「也就2000美元左右,我已經把大部分的錢變成收據,今晚就可以把這件事了結了。」

  「明天是星期天,」科裡說,「我的律師朋友有空,這樣明天你就能夠立好遺囑並寄給你哥哥了。之後我將會像膠水那樣粘著你,直到下午把你送上飛往紐約的客機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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