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一一


  佐頓站起來,又做了最後一次的勸說:「還是讓我現在就把錢分給你們吧,好嗎?」

  墨林趕緊阻止他道:「不!現在分錢會倒黴的,等到你上了飛機再說吧!」佐頓從墨林的臉上看到了憐憫和關心。

  墨林接著說:「先睡一會兒,等我們來叫你時,自然會幫你收拾好行李。」

  「就這樣吧!」佐頓說著就離開咖啡廳,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他知道科裡和墨林將跟著他一直到走廊,非證實了他沒有回到賭場不肯離去。他朦朧記得戴安妮和他吻別,甚至連科裡也動情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誰能料得到像科裡這樣的人也去過葡萄牙呢?

  佐頓進入自己的房間後,把門雙重閂好,而且還把門裡面的鏈條扣牢。現在是絕對安全了,他在床沿坐下來,突然感到一陣狂怒,頭痛欲裂,全身失控一般地顫抖起來——他們憑什麼竟敢向他表示溫情?憑什麼竟敢對他表示憐憫?他們完全沒有理由這樣做!他從來沒有向誰抱怨過什麼,也從來沒有向他們乞討過同情,更從未鼓勵過他們對他表示友愛!他根本就不需要愛,愛讓他噁心!

  他跌落在枕頭上,累得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塞滿了籌碼和鈔票的贏家外套硌得身子難受極了。他掙扎著擺脫了它,任其滑落到地毯上,然後疲倦地閉上了雙眼,以為可以立刻睡著,但那神秘的恐懼隨之就向他展開了猛烈的襲擊,使他的身體像觸電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他的四肢不停地痙攣,完全失去了控制。

  黎明的小幽靈開始鑽進他那間黑暗的房子裡,安靜下來的佐頓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告訴她贏錢的喜訊,但是他更明白這個電話是絕對不能打的,同時他也不可能和他的孩子或老朋友一起分享這次勝利的愉悅。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絞盡了腦汁仍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炫耀好運氣,可以和他一起慶祝贏錢的人!

  他起床收拾行李。發財了!要去墨西達斯了!他情不自禁熱淚滾滾,被極大的悲哀和憤怒徹底淹沒了。驀然,他看見了皮箱裡的手槍!這時候的佐頓,思想混亂不堪,過去16個小時在賭場的拼搏又在腦海裡翻騰——擲骰子贏時出現的閃光的號碼,21點賭檔前那雙發牌的手,在橢圓形桌子上穿梭的牌,襯衫雪白的、領帶漆黑的收付賭注的職員高舉著手在唱叫著:「這是一張賭客的牌——」……

  佐頓迅速利索地用右手舉起了手槍,頭腦十分清醒,然後就像他贏錢時的手勢那麼優雅自如地把槍口對準了自己頸部的喉管,摳動了扳機——就在這永恆的一刹那,他感到了從恐懼中得到解脫的恬適,而且在生命的最後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想到自己永遠不用去墨西達斯了。

  第三章

  小夥子墨林走出賭場的玻璃大門,他一向鍾愛旭日東昇的景色,尤其喜歡在噴薄而出的初陽還像個冷冷的黃盤子的清晨,順帶沐浴從環繞著這個沙漠城市的群山那裡吹來的習習晨風。這也是他一天中唯一會踏出開放著冷氣的賭場的一小段時問。他們四人常常提到要去那些山上野餐,有一次戴安妮還帶了一個野餐的籃子來,但又由於科裡和佐頓拒絕離開賭場而只好作罷。平時他極少抽煙,此時則點燃了一支,慢慢地吸進去,久久才吐出來,細細地品味著香煙的芬芳。太陽開始燃燒,變得火紅了,就好像一個圓滾滾的烤爐懸掛在霓虹燈海洋的上方。墨林扔掉煙蒂,轉身走回賭場,當他進入玻璃大門的時候,看見穿著那件維加斯贏家外套的科裡正急匆匆地走過骰子賭檔,分明是在尋找他,於是他迎了上去,在紙牌圍欄旁邊和他匯到一起。科裡那黑瘦的臉被憤怒和驚恐扭曲了,看見墨林後,身子一歪就靠在了一張雲梯的椅子上。

  「佐頓這個狗雜種,騙了我們每人兩萬美金!」科裡咬牙切齒地咒道,接著他又神經質地放聲大笑起來,說:「他吞槍自殺了!他贏了賭場40多萬美元後竟然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開了花!」

  墨林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驚慌失措,只是疲憊地靠在了紙牌賭檔的圍欄上,慢慢地說:「哦,見鬼!他從來都沒有福相。」

  「我們還是在這兒等著戴安妮從機場回來,好攔住她,這樣還可以把退機票的錢拿來分掉。」

  墨林望著她,並不是吃驚,而是好奇——科裡可不是個冷血動物,怎麼會講出這麼冷酷的話?他盯著科裡探究了片刻,終於看出了他臉上那變態的微笑,原來是在拼命掙扎著企圖表現剛毅,卻反而暴露出近乎恐懼的無奈。

  墨林倦倦地坐在已停止營業的紙牌賭檔旁邊,由於缺乏睡眠而覺得頭暈腦脹。像科裡一樣,他也感到怒火中燒,不過卻是出自不同的原因。三個星期以來,他總覺得佐頓有些不對勁,曾仔細地研究過他,不但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還曾經千方百計地引他講自己的生活經歷。墨林有他不願意離開維加斯的預感。佐頓從來沒有向他們提到過那支手槍,當他發覺墨林在揣摩他的時候,總是裝扮出純潔無瑕的樣子,現在墨林才意識到佐頓把自己給蒙了。最使墨林頭暈目眩的是自從他們認識以來,他一直都把佐頓想像得很完美,雖然曾經努力把自己對他觀察到的各個側面綜合起來,可惜由於缺乏想像力而無法看出他的真實面目,如今佐頓已死,他才猛然意識到佐頓的結局只能是這樣,因為從一開始,佐頓就是為了尋死才到維加斯來的。

  只有郭魯尼伏特一個人對佐頓的死毫不吃驚。他在頂層套間坐陣多年,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漫長難眠的黑夜和一場又一場冷酷無情的鬥爭。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閒心去思考關於「引誘人心墮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之類的問題,只知道為了勝利就必須不擇手段。他特意到賭場底層的金庫裡秘存了100萬美元現鈔,引得全世界的賭徒都垂涎三尺,不遠萬里地跑來他的賭場花錢買夢、他夜夜躺在床上挖空心思的都是在設計這類引人上鉤的妙計。他在掌握了所有的這些罪惡後,長夜裡繼續琢磨的問題是:掣肘罪惡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麼?經過了多少夜多少小時的冥思苦索,他終於悟出了答案——那種最令自己膽顫心涼的力量居然是一個人靈魂深處的善良!善良構成了對他的世界的最大的威脅,也是對他本人的最大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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