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西西里人 | 上頁 下頁
三四


  他說這話時的堅定語氣很讓阿道尼斯吃驚,皮西奧塔卻為此而歡欣鼓舞。吉裡亞諾的變化使他們感到吃驚,他們一直很器重他,雖然年紀輕輕,他卻一直非常莊重,沉著自信。現在,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他的權力欲。

  赫克托·阿道尼斯說:「感激不盡?帕薩坦波騎的第一頭驢子是他叔叔給的,可他連那位叔叔也殺了。」

  「那麼,我將教他懂得感激的含義,」吉裡亞諾說道。過了一會,他說:「現在我想請你幫個忙,仔細考慮好再回答我,而且,即使你拒絕,我還是你忠誠的教子。不談你是我父母的好友,也不談你對我的感情,我今天請你幫忙可是為了你一向教育我要熱愛的西西里。你做我在巴勒莫的耳目吧。」

  赫克托·阿道尼斯對他說道:「你是叫我一個巴勒莫大學教授去做一名十匪?」

  皮西奧塔不耐煩地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在西西里,人人都與『聯友幫』有點瓜葛。除了在西西里,哪有文學歷史學教授隨身帶槍的?」

  赫克托·阿道尼斯一面打量著兩個小夥子,一面默默思索著該如何回答。他可以滿口答應提供幫助,然後轉臉將它拋到腦後。他也可以一口回絕,只答應盡朋友的責任不時給予幫助,就像今天所做的這樣。接著,他悲傷地想道,不管怎樣,好戲不會長久。吉裡亞諾或是戰鬥時被打死,或是被人出賣,或也許能逃往美國,那樣就一了百了啦。

  赫克托·阿道尼斯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日。當時圖裡和阿斯帕組都還不足8歲,那天的情形跟今天很相似。他們倆坐在吉裡亞諾家和大山之間的一塊牧場的草地上,等著吃晚飯。赫克托·阿道尼斯給圖裡帶來了一袋書,其中有一本《羅蘭之歌》,當時他給他們讀了。

  阿道尼斯幾乎能把《羅蘭之歌》這首詩背下來。在西西里幾是識字的都愛讀它,不識字的也十分喜愛這個故事。在鄉鎮巡迴演出的木偶劇團都把它作為保留節目,其中的傳奇人物形象甚至畫到了奔馳在西西里山野間的每一輛馬車上。沙勒曼有兩名偉大的騎士,羅蘭和奧利弗,他們與撒拉遜人奮死拼殺,保護著沙勒曼退走法蘭西。阿道尼斯給他們講兩位騎士如何在偉大的榮塞維萊斯之戰中一起戰死——奧列弗如何三次懇請羅蘭吹號以招來沙勒曼的部隊解圍,羅蘭出於自尊又如何拒絕的。當他們寡不敵眾,羅蘭吹響那把巨號求救時,已經為時太晚了。等到沙勒曼回來解救他的騎士,他們已經倒在成千上萬具撒拉遜人的屍體當中了,沙勒曼悲痛地直扯自己的鬍子。阿道尼斯清楚地記得,當時吉裡亞諾聽得熱淚盈眶,可是奇怪得很,阿斯帕紐·皮西奧塔的臉上卻露出輕蔑的神情。羅蘭之死在吉裡亞諾看來乃是人生中最壯麗的時刻,而皮西奧塔則認為,羅蘭死于異教徒之手,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兩個年輕小夥伴從草地上站起來,圖裡將雙臂搭在皮西奧塔的肩上,兩人一起回家去吃晚飯。阿道尼斯見狀笑了,這是羅蘭扶住奧利弗的動作。當時,面對襲擊的撒拉遜人,羅蘭就是這樣扶住奧利弗站好,以便兩人能挺立而死。羅蘭臨死之前還舉起手臂直指青天,這時一位天使飛來,將他的鐵護手收了去。至少詩中或者傳說中是這麼講的。

  那是1000年前的事了,但是現在的西西里還是和那時一樣:茫茫無邊的橄欖樹林,烈日曝曬的平原,路旁的神龕仍是耶穌的首批信徒所建,數不盡的十字架上曾釘死過無數追隨斯巴達克思的造反奴隸。而他的教子是又一個這類英雄,他們沒有意識到,要想改變西西里,必須有一次道德火山的爆發,將這片土地徹底焚燒一遍才行。

  這時,皮西奧塔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吉裡亞諾面帶微笑,那雙深褐色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阿道尼斯,好像在說:教父,你心裡想什麼我一清二楚。阿道尼斯注視著這一切,忽然,眼前的景象奇妙地發生了變化:他們倆宛若那剛勁有力的雕像,超凡脫俗。皮西奧塔變成了希臘瓶上的一個人物,爬在他手上的壁虎酷似他抓在手裡的毒蛇,在山中驕陽下,一切都刻劃得分外明晰。皮西奧塔看上去是個危險人物,一個給世界帶來毒藥和利劍的人物。

  希臘花瓶的另一面是他的教子薩爾瓦托爾·吉裡亞諾。他形象飽滿,具有古希臘阿波羅神般的美感。他的雙眼眼白清澈見底,幾乎給人一種失去視力的錯覺。他的臉坦誠開朗,帶著傳說中英雄人物的那種聖潔。他大腿粗壯有力,背部肌肉發達,宛若那些洋溢著陽剛之氣的地中海雕像。他比大多數西西里人身高體壯,完全是美國人的體格。就是有一點,阿道尼斯想,他必須拋棄多愁善感的性格,堅毅果敢的年輕人才能成為英雄。

  他們還很小的時候,兩人就顯示出截然不同的特點。皮西奧塔愛要滑頭,而吉裡亞諾則十分相信必須與人為善,並且很為自己能真誠待人而自豪。那時赫克托·阿道尼斯常想,他們長大後,吉裡亞諾准得聽皮西奧塔。可是他錯了,相信自己美德的人遠比相信自己狡詐的人更加強大。

  皮西奧塔那嘲諷的聲音打斷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的遐想:「教授,還是答應了吧。我現在是吉裡亞諾隊伍中的二把手,可手下卻沒人聽我指揮。」他咧嘴笑了笑,「我倒是願意從小做起。」

  阿道尼斯雖沒被惹惱,吉裡亞諾的目光中卻帶著怒意。不過,他仍然平靜地問阿道尼斯:「你的答覆是什麼?」

  赫克托·阿道尼斯說:「行。」教父還能說什麼呢?

  接著,吉裡亞諾就給他佈置回蒙特萊普後要做的工作,並把第二天的行動計劃簡要地給他講了一下。阿道尼斯不禁再一次被這個年輕人的計劃顯示出的勇敢兇猛所震懾了。吉裡亞諾將他扶上驢去後,他彎身親了親他的這位教子。

  皮西奧塔和吉裡亞諾目送著阿道尼斯騎著毛驢下了山,朝蒙特萊普方向去了。「他可真矮。」皮西奧塔說,「要是我們小時候玩土匪遊戲時他來入夥,可能倒更合適。」

  吉裡亞諾轉過頭來溫和地說:「開玩笑要注意場合,談正事的時候就不該開玩笑。」到了晚上睡覺前,他們又互相擁抱了。「你是我的兄弟。」吉裡亞諾對皮西奧塔說,「這一點你要牢記。」然後,他們各自裹著毯子睡了,度過了他們名震遐邇前的最後一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