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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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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現在沒有一個西西里人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有序社會,他們相信,這一切只能使他們變成負重的牲口,任人驅使,任人宰割。多年來,吉裡亞諾一直在聽著這些故事,並把它們深深印記在腦海中。只是現在他才覺得自己能改變這一切。 吉裡亞諾注意到皮西奧塔一面抽煙,一面喝著咖啡。即使在這樣一個歡聚時刻,皮西奧塔的唇角仍掛著一絲譏笑。吉裡亞諾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也很清楚他日後會說什麼:你只要傻乎乎地挨上警察一槍,再把警察打死,成為一名罪犯,然後那些愛你的人就會傾注他們的感情,把你當作來自天堂的聖人一般。儘管如此,吉裡亞諾覺得皮西奧塔還是唯一一個與他沒有心靈隔閡的人。 還有那個女人拉·維尼拉,他母親為什麼會邀請她來,她來這兒幹什麼?他見她臉上風韻猶存,眉毛描得粗重、烏黑,暗紅色的雙後在煙霧繚繞的光線下幾呈紫色。她身著西西里寡婦穿的那種直統統的黑色長衫,因而無法看出她的體態如何。 吉裡亞諾不得不把怎樣射殺警察的事從頭至尾給大家講了一遍。父親已經有點醉了,圖裡講到把警察打死時,他大聲嚷著表示贊許。母親卻默不作聲。父親又講了那位農民曾來找過他的驢子,他對農民是這樣說的:「滿足吧,你只不過丟了一頭驢子,我可是失去了一個兒子。」 阿斯帕紐說:「驢子找驢子。」 大家都笑了。吉裡亞諾的父親接著說:「那農民聽說打死了一名警察時,嚇得不敢吱聲,害怕自己也要挨鞭打。」 圖裡說:「我會償還他的。」 最後,赫克托·阿道尼斯簡要地講了講他救圖裡的計劃。他說要給死者家屬一筆賠償金。為了籌錢,吉裡亞諾的父母只得把他們的小塊土地抵押出去。他自己也要拿出一筆錢來。但這事只有等到死者家屬怒氣平息之後才能辦。要借助于偉大的唐·克羅斯對政府和死者家屬施加影響,無論怎麼說,這次多少是個意外事故,雙方均無惡意。只要死者家屬和政府相關官員接受這一說法,這齣戲就可以演下去。只是要將遺留在殺人現場的那張身份證取回來。而有一年的時間,唐·克羅斯能使它從起訴者的卷宗裡消失。最重要的是,圖裡·吉裡亞諾這一年裡不能惹是生非,必須隱身于深山老林之中。 圖裡·吉裡亞諾不厭其煩地聆聽著,不時地點頭微笑,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他們還把他當作兩個多月前節日時的吉裡亞諾了。他已脫了羊皮上衣,身上的武器也拿下來了,槍就放在桌子下面他的腳旁邊。可是,無論是武器,還是那醜陋的大傷疤,都沒有令他們觸目驚心。他們無法想像,由於肉體上遭受的巨大打擊,他的思想已徹底改變,他已不再是他們所瞭解的那個小夥子了。 在這座房子裡面,此刻他是安全的。值得信任的人在街上放哨,監視武裝警察的營房,一有攻擊跡象,馬上來給他通風報信。這是座石砌房子,是好幾百年前建的,窗子足有1英尺厚,沉重的木質護窗板緊緊關閉著。木門也很結實,還加了鐵欄杆。屋子裡透不出一絲光線,要想突然襲擊,迅速地強行入室是不可能的。儘管如此,圖裡·吉裡亞諾仍覺得危機四伏。這些他所愛戴的人會誘騙他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勸他做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讓他放下武器,不再與他的同胞作對,使他聽任法律的約束。在這種情況下,他知道他不得不對他所最愛的人狠狠心了。這小夥子以前一直夢寐以求的是得到愛戴,而不是權力。然而現在全變了,他現在清楚地看到,權力是第一位的。 他溫和地對赫克托·阿道尼斯,同時也是對大家說:「親愛的教父,我知道你這樣說完全是出於對我的愛護和關心。可我不能讓父母為解脫我的困境而失去那一點點土地。你們在座的大家也不必過於為我擔心,我已長大成人,該為自己的魯莽負責了。而且我不要任何人為我打死警察而付賠償金。別忘了,僅僅因為我偷運一點奶酪他就要槍殺我。要不是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想找個墊背的,我是絕不會開槍的,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下次我不會這麼輕易開槍的。」 皮西奧塔說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呆在山裡更帶勁兒。」 吉裡亞諾的母親並未受到干擾。人們能看出她內心的恐懼,她那焦灼的目光中充滿了擔心。她絕望地說:「千萬別去做土匪呀,老百姓已經夠苦了,可別再去搶他們啊,不要去當強盜!你問問拉·維尼拉,她丈夫過去過的是什麼生活?」 拉·維尼拉抬起頭來直視著吉裡亞諾,吉裡亞諾吃驚地發現她一臉淫蕩之色,似乎正在竭力挑動他對她的熱情。她火辣辣的雙眼大膽地盯著他,幾乎在挑逗著。以前,吉裡亞諾總把她當作長一輩看待,可現在,他發覺她很性感。 她很動情,聲音有點嘶啞。她說:「就在你想去的深山老林裡,我丈夫曾經像一頭野獸一樣生活過。他時時在擔驚受怕,吃飯不香,睡覺不寧。和我一起睡在床上時,哪怕有一點點響動,他也會驚得跳起來。我們睡覺時,他總是把槍放在床邊的地板上。但是即使這樣也沒能幫他擺脫厄運。那次,我們的女兒病了,他想回來看她,而他們正等著抓他。他們知道他的心腸很軟。他像一條狗似地被打死在街上,他們從他身上踩過去。還直沖著我笑。」 吉裡亞諾見皮西奧塔臉上帶著譏諷的冷笑,大土匪坎特萊裡亞會心軟?他曾屠殺了六個被他懷疑告密的人。他不僅敲詐殷富的農家,還掠奪可憐的貧寒農民的錢物,把整個鄉間搞得人心惶惶。可是他的老婆的看法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拉·維尼拉沒有注意到皮西奧塔的冷笑。她接著說;「我把他埋了,一個星期以後,又埋了我的孩子。他們說是肺炎,可我知道她的心碎了。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我去山裡看望他的情景。他總是饑寒交迫,有時還有病在身。有段時間,他曾非常渴望能重新過上一個普通農民的生活。可是,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的心變得像橄欖核一樣硬。他已失去了人性,願他安息。所以,親愛的圖裡,不要再強要那份自尊心了,我們會幫你度過難關的,千萬別操我丈夫生前那個行當。」 所有的人都默默無言,皮西奧塔也不再笑了。吉裡亞諾的父親輕聲念叨著,說要他放棄那片土地他倒是很樂意,他早上可以睡睡懶覺了。赫克托·阿道尼斯下垂目光盯著桌布,雙眉緊鎖。大家誰也沒有說話。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沉默。這是一個放哨的人發出的信號。皮西奧塔過去和那人說了幾句,他回到屋裡,向吉裡亞諾做了個手勢,要他操傢伙。「武裝警察營房燈火通明,」皮西奧塔說,「有一輛警車堵在貝拉街進入中心廣場的路口。他們正準備襲擊這所房子。」他停了停,「我們必須立刻告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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