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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圖裡·吉裡亞諾仔細端詳著這位握有如此崇高權力的教士。「請原諒,神父,」他說,「我現在還沒覺得有什麼可後悔的,所以,要是我現在懺悔的話,那肯定是虛偽的。不過,我仍要謝謝你對我的祝福。」

  神父點點頭說:「不錯,那樣只能加重你的罪孽。不過,我還有個建議,或許更為實在可行。我哥哥唐·克羅斯讓我來問問你,你是否滿意去維拉巴他那兒避一避?報酬是不會低的,而且,你肯定也很清楚,一旦在他的保護之下,官方絕不敢再去找你的茬的。」

  吉裡亞諾感到非常吃驚,有關他的事竟然傳到像唐·克羅斯這樣的大人物耳中。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小心謹慎。他憎惡黑手黨,不願陷入他們的羅網。

  「真是莫大的榮幸,」他說,「我感謝你和你哥哥。可我得和家裡人商量一下,我必須尊重父母的意願。所以我暫時還不能接受你好心的建議。」

  他見教士感到很意外,在西西里,誰會拒絕接受大名鼎鼎的唐·克羅斯的保護呢?因此,他補充道:「也許過幾個星期我會改變看法,那樣的話二我會去維拉巴找你的。」

  本傑米諾神父已經恢復了常態,他舉手祝福道:「遵循主的旨意吧,我的孩子。在我哥哥家裡,你是永遠受歡迎的人。」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走了。

  圖裡·吉裡亞諾明白,他該離開修道院了。那天晚上,阿斯帕紐·皮西奧塔來看他時,他讓皮西奧塔為他返回外部世界做些準備。在他看來,他自己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他的朋友也應隨之而變。皮西奧塔知道,接受吉裡亞諾的命令就意味著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可他絲毫沒有退縮,也不作任何爭辯。最後,吉裡亞諾對他說:「阿斯帕紐,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在家裡。你覺得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皮西奧塔笑著說:「你以為我會讓你一人獨享那種樂趣和榮耀嗎?讓你一人在山中玩樂,而我卻要趕著毛驢幹活,去摘橄欖?要是那樣的話,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友誼可言呢?我們從小就一起玩耍,一起幹活,我怎麼會讓你一人留在深山裡呢?除非你能自由地返回蒙特萊普,我才回去。好了,別再說假話了。四天之後我來接你,我得花點時間去辦那些你交代辦的事情。」

  皮西奧塔這四天裡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他已探聽清楚那天騎在馬背上的走私犯的情況,當時他曾主動提出要去追趕負傷的吉裡亞諾,他名叫馬庫齊,是個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在唐·克羅斯和吉多·昆德納的保護之下,做著大筆大筆的走私生意。他有個叔叔,也叫馬庫齊,是黑手黨的一個頭。

  皮西奧塔發現,馬庫齊總是定期往返于蒙特萊普和卡斯特拉邁爾之問。皮西奧塔瞭解到,這位走私犯的騾子寄養在一個農民家中,當他看到這些牲口被牽出來,帶到離鎮不遠的牲口棚時,他斷定馬庫齊第二天又要上路了。黎明時分,皮西奧塔已守候在一條山路上,他知道這是馬庫齊的必經之路。皮西奧塔帶了一支短筒獵槍,這是西西里許多家庭的必備之物。實際上,這種西西里式的短槍是一種致命的殺人武器,過去曾普遍頻繁地用於謀殺。墨索里尼清除黑手黨時,曾命令推倒所有的石牆牆頭,最多只能留3英尺高,以免殺人犯把牆當作伏擊掩體。

  皮西奧塔決定殺死馬庫奇,不僅因為他曾主動要幫警察追殺受傷的吉裡亞諾,還因為他已經在朋友們面前吹過牛了。殺死馬庫齊,就能警告警告那些膽敢出賣吉裡亞諾的人。再者,他知道馬庫齊隨身帶有武器,他也需要這些武器。

  皮西奧塔沒用等多久,馬庫齊趕著空騾車去卡斯特拉邁爾取黑市交易的貨物,他絲毫未存戒備之心,騎在領頭騾身上,槍斜掛在肩膀上,大大咧咧地沿著山間小道趕著。當他看到皮西奧塔站在路上擋住去路時,仍未警覺,只是覺得這個留著時髦小鬍子、又瘦又矮的小夥子臉上的微笑有點令人不快。直到皮西奧塔從上衣下面抽出槍來,馬庫齊才緊張起來。

  馬庫奇嗓音粗啞,他說:「你把路線搞錯了,我還沒提貨呢。而且,這些騾子都是受『聯友幫』保護的。你放聰明點,另找主顧吧!」

  皮西奧塔說起話來柔聲細氣:「我只想要你的命。」他刻毒地笑了笑,「曾有那麼一天你想在警察面前充英雄,只不過幾個月前的事,你怎麼不記得了?」

  馬庫齊當然記得。他看似無意地讓他座下的騾轉了個方向,以使他的手的動作避開皮西奧塔的視線。他伸手插進腰帶抽出槍來,同時猛拉韁繩,想讓自己轉過身來進入射擊的方位。這時,短筒獵槍劈哩啪啦一陣響,他的身子一歪,脫鞍落地,映入他眼簾的最後一幕是皮西奧塔那張微笑的臉。

  帶著殘忍的滿足感,皮西奧塔站在屍體旁,對著腦袋又是一陣狂射。然後,他摘下仍然握在馬庫齊手裡的手槍,取下套在屍體上的步槍,然後又把馬庫齊上衣口袋裡的步槍子彈全倒出來,裝進了自己的口袋。接著,他迅速而有序地依次朝四頭騾子開了槍,這是對那些哪怕是間接地幫助吉裡亞諾的敵人的人的一個警告。他站在路上,雙臂抱著他自己的短筒獵槍,肩上背著死者的步槍,腰裡插著手槍。他對死者一點也沒感到可憐,只是感到一種野蠻發洩後的滿足。儘管他深愛著吉裡亞諾,但他們之間在許多方面有分歧。雖然他承認吉裡亞諾是他的頭兒,他總是覺得必須以自己的勇敢和聰明來證明自己無愧於他們之間的友誼。現在,他也跨出了那少年的魔圈,那社會的魔圈,在魔圈外和吉裡亞諾會合了。他用今天的行動把自己和吉裡亞諾永遠地聯繫在一起了。

  兩天以後,吉裡亞諾在晚飯開始前離開了修道院。他同聚集在餐廳裡的所有修道士一一擁抱,感謝他們的關心。修道士們對他的離去也都感到依依難舍。儘管他確實從未參加過他們的宗教儀式,也沒有為自己造成的命案而懺悔,更沒有其他的悔罪表現,不過這些修道士們中間有不少人剛成年時也犯有類似的罪,他們也沒有受到審判。

  院長將吉裡亞諾送到修道院的大門口,皮西奧塔在那兒等著。院長贈給吉裡亞諾一份分別禮物:一尊黑色的聖母瑪利亞雕像,和吉裡亞諾的母親瑪麗亞·隆巴多保存的那一尊一模一樣。皮西奧塔帶了只美式綠帆布包,吉裡亞諾將聖母像放進裡面。

  皮西奧塔以嘲諷的眼光看著院長與吉裡亞諾道別。他知道院長是位走私犯,是「聯友幫」的秘密成員,對於那些可憐的修道士們而言,他還是位驅使手下人的「奴隸主」。所以,他無法理解院長與吉裡亞諾分別時會動感情。吉裡亞諾能激起他心裡的崇敬和愛戴之情,可皮西奧塔沒有想到,吉裡亞諾能激起權勢、年齡如院長這般人的同樣的情感。

  雖然院長對吉裡亞諾的感情是真誠的,不過其中仍然夾雜著某種自私的色彩。他覺得這個小夥子將來某一天會成為西西里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這就像他看出教徒會虔誠皈依宗教一樣。而對圖裡·吉裡亞諾來說,他倒是出自內心地感謝院長,院長不僅挽救了他的生命,而且還教會他許多東西,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院長甚至把自己的書房讓給他用。奇怪的是,吉裡亞諾卻很欣賞院長的狡詐,在他看來,生活似乎就是一種微妙的平衡,行善而不顯惡,勢力均衡才能使生活平穩發展。

  院長和吉裡亞諾擁抱告別。圖裡說:「我欠你的很多。今後你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告訴我。只要是你要我辦的事,我一定辦成。」

  院長拍拍他的肩說:「教友之愛是不圖回報的。我的孩子,回到主指引的道路上去吧,去報答主的恩賜吧。」他僅僅在說教一番而已。他十分清楚這位年輕人的單純執著,就憑這一點,只要他開口提出要求,即使赴湯蹈火,他也會立馬去辦的。他要牢記吉裡亞諾對他的承諾。

  吉裡亞諾不顧皮西奧塔的反對,抓過帆布包背到了自己的肩上。然後,頭也不回,他們並肩走出了修道院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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