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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赫克托·阿道尼斯平靜地說:「我們西西里人都這樣,我們太大度了。這就是羅馬的那些北方佬總是可恥地利用我們的原因。」

  布克西拉狡猾地瞪大眼睛看著他。這兒大概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他是不是在哪兒聽說過這位教授是「聯友幫」的成員呢?很明顯,他似乎並不怕。如果他果真是「聯友幫」的成員的話,為什麼他布克西拉不知道呢?不過「聯友幫」裡又分為許多不同的層次。不管怎樣,這是個瞭解他所生活的世界的人。

  「我來請你幫個忙,」布克西拉說,「就像一個西西里人幫助另一個西西里人一樣。我鄰居的兒子今年在大學裡考試沒及格。你沒讓他通過。我鄰居是這麼說的。可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對他說,『什麼?阿道尼斯先生?喂,那人心腸最好了。如果他知道所有事實的話他絕不會如此鐵石心腸的。絕對不會。』因此,他們含淚請求我來給你講清情況,來厚著臉皮請你改改分數,好讓他踏上社會混碗飯吃。」

  赫克托·阿道尼斯並沒有被這過分的彬彬有禮所蒙蔽。這一點同樣也像他十分推崇的英國人,他們的殘暴被狡猾地偽裝起來,以至於很長時間你對他們的侮辱還感恩戴德,最後才發現,他們已對你造成致命的傷害。這只是拿英國人打個比方而已,但對布克西拉先生來說,他的要求一旦被拒絕,隨之而來的肯定是一陣黑夜中的短筒獵槍亂射。赫克托·阿道尼斯禮貌地小口咀嚼著籃子中的橄欖和漿果。「噢,我們不會讓一個年輕人在這麼個糟糕的世界上挨餓,」他說,「小夥子叫什麼名字?」布克西拉告訴他之後,他從書案底下拿出一份分數冊。他一頁一頁地翻著,儘管他對這個名字肯定很熟悉。

  這位不及格的學生是個蠢材,是個白癡,是個笨蛋,是個連布克西拉農場上的羊都不如的傢伙。他是位懶惰的好色之徒,一位喋喋不休的吹牛大王,一位不可救藥的文盲,甚至連《伊利亞特》和意大利現代作家維爾加的作品的區別都弄不清的人。儘管如此,赫克托·阿道尼斯還是對布克西拉甜甜一笑,用一種極其吃驚的口氣說:「噢,他有一門考試有點小麻煩,但並不難處理。叫他來見我,我就在這兒幫他準備準備,然後再讓他考一次。這一次他不會再不及格的。」

  他們握握手,來人就走了。又交了個朋友,赫克托想,這麼多年輕的飯桶獲得大學文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他們不是靠真本事拿的,他們自己根本不配。在1943年的意大利,如果他們把這些證書拿去擦嬌嫩的屁股,他們就會退回到庸人的行列。

  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給他帶來了新的煩惱。鈴聲短促地響了一下,停了一會兒,接著是三下更短促的響聲。總機的女接線員正在與人閒聊,談話間隙用手指彈著工作臺,他被激怒了,對著話筒大叫一聲:「快點!」聲音聽起來比事實上要粗暴得多。

  不幸得很,打電話的是學校校長,一位以講究職業禮貌而著稱的人。可是,顯然這次校長頭腦中考慮的是比粗魯更重要的事。他嚇得聲音發抖,幾乎要流淚哀求,「我親愛的阿道尼斯教授,」他說,「能麻煩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學校遇到了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只有你能解決。無比重要。請相信我,我親愛的教授,我會感激你的。」

  校長的恭維使赫克托·阿道尼斯緊張起來。這個白癡想讓他幹什麼?要讓他跳過巴勒莫大教堂嗎?要是那樣的話,校長的條件更好一些,阿道尼斯苦苦思索著,他至少有6英尺高,讓他自己去跳吧,何必讓一個下級,一個西西里最矮的人來替他跳呢?想到這裡,阿道尼斯的心情又好了起來。他溫和地問:「也許您能給我暗示一二,那麼我在趕去的路上就可做些準備了。」

  校長壓低聲音說:「尊敬的唐·克羅斯光臨我校,他的外甥是我們醫學系的學生。教授要他體面地退學。唐·克羅斯非常禮貌地來請我們是否重新考慮一下。可醫學系的那位教授堅持讓他退學。」

  「這個傻瓜是誰?」阿道尼斯問道。

  「年輕的納托醫生,」校長說,「是位很有造詣的醫生,就是有點不諳世事。」

  「五分鐘後我到您辦公室。」赫克托·阿道尼斯說。

  他急衝衝地穿過那開闊的場地朝主樓走去,一路上盤算著該採取什麼對策。讓人為難的不是校長,校長只要遇到諸如此類的麻煩事總是要把他找去。讓人為難的是納托醫生,這位納托醫生阿道尼斯很瞭解,他是位出類拔萃的醫學人才,一位優秀教師。他要是死了,肯定是西西里的一大損失;他要是辭職,也是學校的一大損失。阿道尼斯也知道他還是一位孤傲自大、極不合群的人,一位堅持原則、極講信用的人。可是即使這樣,他也該聽說過大名鼎鼎的唐·克羅斯,他那天才的頭腦中也該具有一點常識呀。看來是另有情況。

  一輛長長的黑色轎車停在主樓前,兩位身穿套裝的人斜靠在車上,這種姿勢無法讓人對他們肅然起敬。他們准是唐·克羅斯的保鏢兼司機。出於對唐所拜訪的學者的尊敬,他們被留在這裡。阿道尼斯見他們看見自己那矮小的身材,合體的衣著及夾在臂下的公文包,先是露出吃驚的神色,繼而覺得滑稽可笑,便冷冷地瞪了他們一眼、這一下倒令他們吃驚不小,難道這樣一位小矮人會是「聯友幫」的成員?

  校長辦公室看上去不像是事務中心,倒更像圖書館。校長本人是位學者,可他不是稱職的管理者。靠牆放的全是書,家俱很大卻很舒適。唐·克羅斯坐在一張大椅子裡呷著咖啡。他的臉使赫克托·阿道尼斯想起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那艘戰船,戰船的船頭由於多年征戰以及驚濤駭浪的摧殘而扭曲變形。唐裝著從未見過他,阿道尼斯也聽隨校長作介紹,校長當然知道這只是演演戲而已,可納托醫生卻真的給蒙住了。

  校長是學校裡個子最高的人,而赫克托·阿道尼斯的個子最矮。出於禮貌,剛一介紹完,校長馬上坐下來,靠在椅子上,這才開始說話。

  「我們有一點小小的分歧。」校長說道。聽到這話,納托醫生憤憤地哼了一聲,而後·克羅斯卻輕輕點頭表示同意。校長接著說道:「唐·克羅斯有位外甥,他渴望成為一名醫生。納托教授說他成績不夠,不能證明他的學歷。真是不幸。唐·克羅斯今天屈尊前來和我們講他外甥的事,而且,由於唐·克羅斯已經為我們學校做了很多,我想,我們應該盡最大努力給他通融一下。」

  唐·克羅斯講起話來和藹可親,沒有一點譏諷的意思。「我自己是個文盲,可沒人說我事業不成功。」赫克托·阿道厄斯心想,一個賄賂部長,操縱殺手,恐嚇店主和工廠老闆的人當然不需要能讀會寫。唐·克羅斯接著說:「我是憑經驗找到自己的道路的,我想為什麼我的外甥不能像我一樣呢?我那可憐的妹妹會心碎的,如果她兒子名字前不能冠以『醫生』的稱號,我那可憐的妹妹會心碎的,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想幫助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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