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西西里人 | 上頁 下頁


  「由於波特拉-德拉-吉內斯特拉慘案,」安東裡尼說,「那是兩年前的事。自那之後再也不一樣了。吉裡亞諾指責唐·克羅斯。」

  忽然間汽車似乎要垂直墜落下去似的。路從山上陡降進入山谷之中。他們從一座諾曼底城堡的廢墟旁經過,城堡修建於900年前,用於增強鄉村的恐怖氣氛,可現在,不會傷人的蜥蜴在爬行,幾隻離群的山羊在遊蕩。往下一看,邁克爾已經看得見蒙特萊普鎮了。

  小鎮深深地藏在群山的緊密環抱之中,仿佛在井底吊著的一隻桶。小鎮形成一個規則的圓圈,沒有一棟房子伸出圈外,夕陽照在石牆上,像燃起深紅色的火一般。菲亞特正沿著一條窄窄彎彎的街道緩緩而行,安東裡尼停了車,原來前面有一道路障,由一排保安警察把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警察用槍示意他們下車。

  邁克爾看著安東裡尼掏出證件給警察看。他見是一種特製的紅邊通行證,知道這種通行證只有羅馬的司法部長才能簽發。邁克爾自己有一個,他被告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像安東裡尼這種人怎麼能搞到這麼高級的證件呢?

  接著,他們回到車上,行駛在狹窄的蒙特萊普街道上,街道很窄,如果對面開過來一輛車,他們互相都不能通過。房子都帶有別致的陽臺,漆成各種不同的顏色,很多是藍色的,其次是白色,還有些漆成了粉紅色,極少數的是黃色。這個時候,女人們大多在家給丈夫做飯,街上也沒有孩子玩耍。相反。每個角落都有一對警察在巡遊著。蒙特萊普看上去像一個實施軍事管制的被佔領城市。只有幾個老頭神情木然地從陽臺上往下看著。

  菲亞特停在一排相連在一起的房子前,其中之一漆成鮮豔的藍色,有一道鐵欄大門,大門上用鐵條焊成一個字母G。開門的是一個60歲上下的瘦削的小個子老頭,他身穿深色帶條紋的美式西服,白襯衫、黑領帶。他就是吉裡亞諾的父親。他迅速而熱情地擁抱一下安東裡尼。他把他們讓進屋時,幾乎是感激不盡地輕拍著邁克爾的肩膀。

  吉裡亞諾的父親臉上的表情,是一個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臨到身、患不治之症者的親人的那種表情。很明顯,他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手抬到臉上,好似要竭力不讓五官變形。他身體僵硬,活動不靈,走路有點搖搖晃晃。

  他們走進一間寬敞的客廳,對這樣一個小鎮上的西西里人家來說,這間客廳是夠豪華的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放大的巨型照片,大得難以辨清照片上的人是誰。照片框是橢圓形的,由奶油色木頭做成。邁克爾立刻明白了,這准是薩爾瓦托爾·吉裡亞諾。照片之下,一張黑色小圓桌上放著一盞還願燈。另一張桌子上鏡框裡一幀照片較為清晰,父親、母親和兒子站在紅色幕布前,兒子的胳膊摟著母親。薩爾瓦托爾·吉裡亞諾直視鏡頭,好像向它挑戰似的。他的臉非常英俊,如希臘雕塑一般,五官稍重,如在大理石上精雕細刻而成,嘴唇圓滿而性感,雙眼成橢圓形,眼瞼半合,兩眼間距很大。這是一張十分自信、決心左右世界的人的臉。可是誰也沒料到,邁克爾從這張英俊的臉上卻看出舒心的甜蜜。

  還有一些他與他姐姐、姐夫的合影,但幾乎都隱放在角落裡的陰暗的小桌上。

  吉裡亞諾的父親把他們領進廚房,吉裡亞諾的母親正在做飯,她從爐灶前轉過身來招呼他們。瑪麗亞·隆巴多·吉裡亞諾看上去比隔壁房間裡照片上的她要顯得老得多,簡直判若兩人。她禮貌的微笑像是臉上正骨時留下了一道裂縫,臉上皮膚皺裂、粗糙,長長的頭髮技在肩上,其中夾雜著縷縷銀絲。令人吃驚的是她的雙眼:兩隻眼睛幾乎因對這個世界的無盡的仇視而發黑,因為這個世界無情地摧殘著她和她的兒子。

  她不理她丈夫和斯蒂芬·安東裡尼,徑直對邁克爾說:「你是不是來幫助我兒子的?」另兩人見她問得唐突,顯得有點窘迫,可邁克爾莊重地對她微微一笑。

  「是,我和你一起。」

  她緊張的情緒稍稍地鬆弛下來,垂下頭埋進兩手之中,好像準備承受打擊似的。安東裡尼以和緩的聲音對她說道:「本傑米諾神父也想來的,我跟他說過你不希望這樣。」

  瑪麗亞·隆巴多抬起頭來,邁克爾驚奇地發現,她的每種感情都寫在臉上,嘲笑、憎惡、擔心,譏諷的冷笑,以及無法壓制的愁眉苦臉。「噢,本傑米諾神父有一副好心腸,這點毫無疑問,」她說,「正是由於他有這副好心腸,他才像個災星,他讓一村人全都送了命。他就像是那種叫做波爾麻的植物——誰碰上它就得流血。他把人們懺悔時吐露的秘密全都告訴他哥哥,他把人們託付於他的靈魂出賣給魔鬼。」

  吉裡亞諾的父親好像在安撫一個瘋子,他說得平和而又入情入理:「唐·克羅斯可是我們的朋友,是他幫助我們出獄的。」

  吉裡亞諾的母親怒不可遏地脫口而出:「啊,唐·克羅斯,那位『善人』,他是多麼善良啊。可是要讓我說,唐·克羅斯是條奸詐的毒蛇。他明明端著槍向前瞄準,卻會突然轉臉殺死身旁的朋友。本來我們的兒子該和他一起來治理西西里的,可現在圖裡一人躲在深山,而這位『善人』和他的狗黨卻在巴勒莫逍遙自在。唐·克羅斯只消打聲呼哨,羅馬當局就會俯首貼耳。他犯的罪比咱們的圖裡要多得多,他才是壞蛋,咱們的兒子可是個好人,哼,要是我像你那樣是個男子漢的話,我一定會殺死他,讓那位『善人』永遠安息的。」她做了個手勢,以示深惡痛絕,「你們這些男人,什麼都不懂。」

  吉裡亞諾的父親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客人趕了好幾個小時的路,先給他弄點吃的再說。」

  吉裡亞諾的母親頓時像變了個人,她關切地說:「真抱歉,您大老遠地趕來看我們,聽夠了唐·克羅斯的謊話,又得聽我們嘮叨。你還要到哪兒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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