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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還是那個司機在說話,「運載會哭叫的人還算好,在戰爭中,我和一個埋屍班在一起,常常出車運死人。冬天,屍體凍得直挺挺的,我們還得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屍體捆紮起來,象木材捆子似的:有時,你可以將死人的胳膊彎屈起來,鉤住另一個屍體的胳膊,這樣一連一大串,能把屍體堆得高高的。」

  另一個司機離開了長凳,回到大樓裡去了。「以前他聽說過這些,」德國司機接著說,「當時他與納粹德國空軍在一起。他們的活兒是清倒垃圾。他們一連幾個星期睡不好覺。我說,到了夏天更糟,糟糕透了。戰前我常常包裝水果,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到了部隊他們叫我帶一個埋葬班,我慣於包裝橘子,有時橘子腐爛了,我們不得不進口橘子,這你知道。所以我還得重新包裝,把那些爛橘子都擠進小箱子裡,包好運回。在夏天處理死人就用這個法子。屍體都腐爛得不成樣子,我就把他們摞起來不分彼此地往卡車裡硬塞,就象一大堆垃圾。所以說我現在幹的是好工作。跟死屍打交道可不一樣,一年到頭,我們沒有興致談天,你知道。」他向莫斯卡咧開大嘴笑著說。

  莫斯卡心想,這個雜種到底怎樣,自己還真有點喜歡他呢,他給人一種與人為善的感覺。

  「我喜歡談天,」那人又繼續說,「所以我不喜歡幹部隊那種活。這裡的工作是一種快樂。我和孕婦坐在車箱裡,她叫,我就說,『大聲叫就是了,外面的人又聽不見。』他們哭的時候,象你妻子,我就說,『哭吧,對你有好處;無論哪一個母親生孩子的時候,都不免哭鼻子。』這只是說說笑話。我並不是逢人都照這樣說。對不同的孕婦我都換新話題,大致都差不多,我不太多說,只是這些,讓他們不致感到孤單,讓她們感覺到好象我就是她的丈夫。」

  莫斯卡閉上眼睛說,「我妻子為什麼哭?」

  「年輕人,這是件痛苦的事嘛。」那德國人想用責備的眼光瞅一瞅他,但面部骨骼抑制住他,只是善意地作了個鬼臉。「是疼痛使她忍受不住,就哭了,但是沒什麼關係,你可以看到她是幸福的。當時我想她丈夫難是一個幸運的人。我什麼也沒給她說,想不出來說什麼好。看她疼出汗來,我就用濕手巾替她擦臉,當時她一個勁地直哭。可她一出救護車,就對我笑了,別的沒啥,她很好,沒啥可說的。」

  背後有人在窗子上敲了一下,司機轉過身來,那護士示意要他進來。這位德國司機走了,不一會兩個司機又一起出來,和他談話的那個司機和莫斯卡握了手說,「一切順利,再來的時候別忘了給我們帶煙。」她們上了救護車,慢慢地向大門口開去。

  莫斯卡又閉上眼,向後依著,在六月烈日的曝曬下,他磕睡得直打盹。一覺好象睡了好長時間,還作了夢,現在他醒了。身後有人敲窗子玻璃,他回頭看見那護士正招呼要他進來。

  護士把樓層和房間號碼告訴他。他匆匆上了兩段樓梯,來到海蓮所住的房間,外面有一個可以推動的長條桌,桌上放著近二十個白布包裹,從中發出一片嬰兒的喧鬧聲。其中必定有—個是他的;於是他挨個地看了一下。一個護士走出來,把長桌推開讓他進去。他推開房門走進去,發現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牆壁是綠色的,裡面有高高的病床,每張床上都有一個產婦,就是不見海蓮。後來;在屋角裡看到一張低矮得幾乎與地面高度一樣的床。

  海蓮躺在那兒,睜開眼在望著莫斯卡,看上去她比平時漂亮多了。暗紅色的嘴唇,白白的臉,紅潤的雙頰,兩隻眼睛閃耀著生機,但身體卻是那樣的倦怠、看上去她不象幾個鐘頭前生了孩子的模樣。意識到有其他婦女在場,他只是走向前,伏身吻了一下她的面頰,而海蓮卻挪動了一下頭部,吻了一下他的嘴。「你高興嗎?」海蓮有氣無力地問道,音調異常沙啞,似乎得了重感冒。莫斯卡向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是個漂亮的小寶貝,頭髮很長,象你的頭髮。」海蓮的聲音很低。莫斯卡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站在那裡,不明白這一切怎麼會使她如此高興,而自己卻無動於衷。

  一個護士進來說,「好啦,請吧,明天在探視時間你可以再來。」莫斯卡探下身來,對海蓮說「明天再來看你,好嗎?」她點點頭,並斜著身子讓莫斯卡再吻她一下。

  外面的那個護士問他是否想看一看他的孩子,莫斯卡跟著她沿走廊向前,一直到盡頭,這是一間玻璃牆壁的育嬰室,外面有幾個人透過玻璃觀察嬰兒的動靜。一個身材矮小的冒冒失失的護士專門負責托捧嬰兒,看得出她樂意幹這項工作,喜歡看到才當上爸爸的那種窘態。裡面的護士開了一扇玻璃門,捧著一個包裹走出來,將嬰兒臉上的遮布拿開,自豪地托捧著那嬰兒。

  嬰兒的醜像把莫斯卡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新生的嬰兒。嬰兒的臉滿布著皺紋,苦澀地皺著眉頭,黑色的小眼睛幾乎迷成一條線,卻向著這陌生而充滿敵意的世界投射出兇狠的光,一團篷亂的黑髮如一片破爛的披肩巾,看上去象動物一般。

  玻璃牆裡又一個護士捧來一個嬰兒,莫斯卡身旁一個矮小、禿頭的德國人正對著那嬰兒出神呢,莫斯卡一看這一個嬰兒也很醜,樣子幾乎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這才放下心來。那德國人在細細地端詳著,溫柔撫愛地喃喃細語著,「呵,多漂亮,多逗人喜愛的孩子,」口中嘖嘖有聲,不住地作出各種鬼臉期待著新生兒的反應。莫斯卡好奇地旁觀著,又細細看看自己的孩子,想誘發起一點情感,而後招呼護士將孩子抱走。護士長時間地怒目盯視著他,想看看他的表現,早等得不耐煩了。莫斯卡注意到了她的那種表情,心中喃咕道:滾你媽的蛋!小妮子。

  他跑下樓朝醫院門口走去。他發現利奧衝開往醫院外面走的德國人,慢悠悠地把車子開過來。他走到車門口停下來上了吉普。在利奧的腿上,他看到一束鮮花,當他的面部感觸到花的香純和清爽時,緊張的情緒頓時緩解下來,進而感到無限的欣喜。

  當他們終於在地下餐廳見到埃迪時,埃迪早已酩酊大醉了。他說,「你這狗小子為什麼不打電話?我叫英格打電話給醫院,醫院給我可靠的消息,後來,你的女房東打電話給我,我把這消息又轉告給她了。」

  「哎喲,上帝,我忘記了,」莫斯卡很不自然地一笑。

  埃迪一隻膀臂摟著他的肩說,「祝賀你。喂,今晚我們慶賀慶賀。」

  他們嘴裡吃著東西走進酒吧間,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買酒是我們三人都出錢,還是沃爾特一人出錢?」利奧故意很嚴肅地提出這個問題。

  埃迪故作一種有趣的長者姿態,「今晚我出錢了,沃爾特連煙都不肯拿,瞧他那副沮喪樣子。」

  「我的上帝,」莫斯卡說,「我怎麼能象一個名將其實的爸爸呢,我們還沒結婚,醫院裡的人就給我那小傢伙按海蓮的姓起名了。這使我感到好笑,我在想,我還是去把結婚申請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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