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黑市 | 上頁 下頁


  「可至少你臨走前該在家裡呆一夜。」她說。「阿爾夫一會兒就會回來,你怎麼也該等著跟你弟弟道個別。」

  「再見了,媽媽。」他說,他俯身吻了母親的臉頰。

  「等等。」他母親說:「你忘了拿運動包了。」她說著就去取來了那只小藍背包。開始被裡面裝他用得著的東西,以前莫斯卡每次出去打籃球的時候,還有他上次離家參軍前母親都是這樣做的,只是這次跟上一次一樣,她裝的不是緞面短褲,皮制的護膝和運動鞋,麗是刮臉刀、乾淨的替換內衣、毛巾和肥皂。然後她從鏡臺抽屜裡找出一根繩子,把小藍包系在箱子拎把上。

  「唉,」她說,「我不知人們會怎麼議論,他們也許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能使你感到幸福。不過你既然冷落了格洛麗亞,今晚也該見她一面,道個別,對她和藹些,這樣她會覺得好受些。」

  「對每一個人來說,這個世界都是冷峻的。」莫斯卡說。他又吻了吻她,莫斯卡剛要走出門,她一把拉住他。

  「你回德國是為了那個姑娘嗎?」莫斯卡明白,如果他說是,母親的自尊心會得到安慰,她會覺得兒子的離家不是她的過錯,可是他不能撒謊。

  「我想不是的,」他說,「她現在很可能又找了個美國兵。」話出了口。而且是由衷之言,莫斯卡卻意外地覺得聽起來好象不是真話,好象是有意說謊來傷他母親的心。

  她吻了他,鬆手讓他走了。走到街上,他轉身看見母親站在關著的窗前,白手帕捂在臉上。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向她揮揮手,可是她已經離開了窗戶。他怕她會到街上來出洋相,拎起箱子,快步往大馬路走去,到那裡能叫到出租汽車。

  但他母親並沒有出來,而是坐在沙發上流淚,她感到慚愧,傷心,蒙受了恥辱。在她心靈深處有這樣的念頭:如果她的兒子在一處不知名的海灘上獻身,埋在異國的土地上,墳墓上的白色十字粱混在數以千計的十字紹裡面,那她會更加傷心。不過那就不會有羞辱,時過境遷。她會感到解脫和某種程度的驕傲。

  如果那樣就本會有現在這種鬱悶的悲涼,這種他一去不變返之感,他此去一旦葬身異國他鄉,她決不會去撫屍痛哭,不會去參加他的葬禮,不會給他的墳墓獻花。

  列車在往敵人的國土飛奔,莫斯卡迷迷糊糊地隨著車廂的顛綴左右搖晃。他昏沉沉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躺了下來。他躺著,聽著那個受傷的人的呻吟聲,磨牙聲,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對這個瘋狂的世界提出抗議:莫斯卡起身往士兵那邊走去。大部分士兵都睡著了,只有一小圈亮光那是三支緊靠著的蠟燭。穆爾羅尼蜷縮在一張長凳上,打著鼾,兩個士兵身邊放著卡賓槍,邊打牌邊喝酒。

  莫斯卡低聲問道,「哪位朋友能借給我一條毯子?那個傢伙太冷了。」

  其中一個士兵遞給他一條毯子。「謝謝,」莫斯卡說。

  那士兵聳聳肩:「我反正不能睡覺,得看著這個傢伙。」

  莫斯卡掃了一眼睡著的穆爾羅尼。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緩緩地睜開了。象不會說話的牲畜一樣地盯著他,在他閉上眼睛之前,莫斯卡覺得他似乎在向自己致意,莫斯卡心想:這頭可憐的矗豬。沒做,一直睡到法蘭克福,有人把他推醒了。

  02

  六月初的朝陽照耀著沒有頂棚的路軌終端的每一角落,把它變得象一個室外體育場。莫斯卡走下火車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春意濃郁的空氣,他聞到一股淡淡的垃圾臭味,那是從這個城市車站外的爛磚碎瓦堆發出來的。他看見沿著列車有兒隊戴值日標誌的士兵正在整隊,他跟著一個嚮導與其他雇員一起錢守在站外的大客車走去。

  他們象征服者似地從街上的人群中穿過,和從前的富豪從窮人中穿過一樣,目不斜視,人們自然會給他仍聞出一條路來。那些被征服的人們衣衫檻縷,形容枯搞,看上去象一群長期坐等喝救濟粥的男男女女。他們表情陰鬱,順從地讓出道來,睜大了不無妒意的眼睛,望著這些衣著筆挺、紅光滿面的美國人。

  他們走出站來,見到一個廣場,面對著紅十字會,穿草綠色軍裝的美國士兵已經懶洋洋地踏上了臺階,廣場四周是臨時建成的旅館,供佔領軍和行政官員下榻。寬闊的馬路上有軌,電車來往行駛,軍車和出租車穿梭其間。天色還早,美國兵就坐在車站周圍的長凳上,每人身邊都有一個德國姑娘,帶著她們到哪兒都隨身攜帶的小衣箱。莫斯卡想,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美國士兵等候進站的火車,就象住在郊區的妻子迎候在市區上班的丈夫。他們挑出標緻的女孩,用程度不同的粗魯語言提出各自的猥褻要求。他們有的就在寒冷而邋裡邋遢的車站裡睡在長凳上過夜,等候早班車;有的則是美酒佳看外加香煙,躺在暖洋洋的床上。他們總會使那些姑娘感到些快感,有時碰上個事多的,半夜裡卿卿咕咕地鬧起來。一般說來,他們都是老手,挑姑娘不會挑錯。

  所有通向廣場的大街上都有騙子、黑市投機商和小孩,他們設了圈套來坑害那些從陸軍消費合作社出來的美國兵。大兵們捧著糖果、香煙、肥皂等,看他們那小心戒備的眼神活象是背著滿口袋金礦砂的採金人。

  莫斯卡在等著上車,突然覺得一隻手搭到他的肩膀上。他轉過去看見一張渤黑的瘦骨嶙峋的臉,頭帶一頂納粹國防軍帽——德國男人都帶這種帽子。

  那小夥子低低地急迫地問:「你有美元嗎?」莫斯卡搖搖頭,轉了回去,他感到手又搭到他肩膀上。

  「有煙嗎?」

  莫斯卡正要抬腿上車,那只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別的呢,有什麼東西要賣?」。

  莫斯卡用德語狠狠地說:「快把手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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