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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雅布裡感到一陣恐懼,但他繼續說,「想一想,」他抬起他的胳膊作了個強調的姿勢,「如果說我劫持了飛機,我是個惡魔,那以色列轟炸阿拉伯城鎮,屠戮成千上萬的無辜的百姓,他們是什麼?他們是對自由和人權的踐踏,是對他們經受過的駭人聽聞的大屠殺的復仇,但這與阿拉伯人有何相干?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沒有軍事力量,沒有技術。我與以色列難更殘忍?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有無辜者死去,公理何在?以色列在外國強權力量的支持下佔領了大片領土,我的同胞被驅趕到沙漠上,我們成了新的流浪者,新的猶太人,多麼大的諷刺。難道世人期望我們不要反抗嗎?除了暴力和恐怖手段之外,我們還能圖什麼?當年在英國人的殖民統治下,猶太人為了複國是如何進行鬥爭的?我們從那時的猶太人身上知道了什麼是恐怖,而那些屠殺無辜的劊子手,那些恐怖分子現在卻成了英雄,有人甚至當了以色列的總理,並被世界各國接受,好象誰也沒有聞到他雙手沾滿了血腥味。能說我更恐怖嗎?」

  雅布裡停頓了一下,試圖站起來,但被克裡斯蒂壓回到椅子上,肯尼迪做了個手勢讓他繼續講。雅布裡說:「你問我從中得到了什麼,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失敗了,因為事實是我現在在你們手中,但我給了你們多麼沉重的一擊,總之,美國並不是如此強大。

  找本來還可以做得更好些,但現在也不是完全失敗。我向世界暴露了你們所謂人道民主制度的殘忍,你們炸毀了一個現代都市,迫使一個主權國家屈從於你的意志,我撕掉了你們的面具,露出你們恐嚇整個世界的面孔,從而疏遠了一些國家。你們並不那麼招人喜歡,你們美國。在你們國家之內,你使各種政治團體分裂傾軋,你的個人形象也由此而改變,你成了可怖的海德先生,不再是那個聖潔的台基爾大夫了。」

  雅布裡停頓下來,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臉上激烈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他顯得更加嚴肅和彬彬有禮。

  「往下我要說的,是你最不願聽的,也是不忍心說的,你女兒的死是必要的,雖說我為此而感到難過,因為她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的女兒,她是美國的象徵,你知道對懼怕強權統治的人來說這意味著什麼?這給他們帶來希望,儘管有些人也喜愛你,因為你是他們的恩人或朋友,但從長遠來說,老百姓憎恨他們的思人,他們看到你並不比他們厲害多少,他們用不著再怕你。當然如果我能自由的話,效果會更好,那會是怎麼一副樣子?教皇死了,你女兒被殺,而你不得不釋放我,在世人眼裡美國是多麼軟弱無能!」

  雅布裡仰後靠在椅子背上,減輕囚服的重壓,他笑著對肯尼迪說道:「我只犯了一個錯誤,我把你完全判斷錯了,根據你的紐約作風,一點也看不出你會採取那樣的行動,你是個偉大的自由主義者,是個很講人道的人,我以為你會放掉我的朋友,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把各種事件綜合在一起做出了反應,我做夢也不會想到你會犯下那麼一樁大罪行。」

  肯尼迪說:「我們轟炸但克時,很少有人員傷亡,我們在幾小時前就散發了傳單。」

  雅布裡說:「我理解這一點,這是個漂亮的恐怖反擊行動,我自己也會這麼做的。但我絕不會象你那樣,為了救自己做出那種事情,故意讓原子彈在你們自己的城市裡爆炸。」

  「你錯了,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兒。」肯尼迪說,他沒有說更多的情況,克裡斯蒂再次放下心來,他感到放心的是肯尼迪並沒有把這個指控太當真,實際上肯尼迪很快岔開了話題。

  「告訴我,」肯尼迪說:「你內心裡怎麼裁決你的所作所為?怎麼能出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我讀了你的檔案,一個人怎麼能對自己說,我屠殺無辜是為了改良世界,我出賣我最好的朋友是為了把人類從絕境中拯救出來——這是只有上帝或某種神聖的所在才擁有的權力,他並沒有給你,拋開良心不說,你怎麼膽敢承當起這種權力?」

  雅布裡禮貌、耐心地等他說完,似乎還想聽到下一個問題,然後他才說:「我的所作所為並不象新聞媒介和假道學家們渲染的那麼古怪,就象你們的轟炸機飛行員,他們怎麼樣?他們狂轟濫炸,視平民百姓如蟻群,這些熱血男兒具有和別人一樣的道德品行,但他們受到的教育是要履行他們的職責,我想我與他們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我沒有從幾千英尺高空的飛機上投下死亡的炸彈,也沒有從藏匿在幾十英里之外的海軍艦艇上開火,我只好任憑我的雙手沾滿鮮血,我必須這樣,我必須有足夠的道德勇氣和清醒的頭腦遮蓋住淋漓的鮮血,一切都是為了我所信仰的正義之舉。的確,這是一個非常淺顯卻又糾纏不清的老問題,甚至想一想都令人膽怯。

  你問我怎麼有膽量承擔得起某種冥冥的神靈沒有賦予給我的權力?這就更複雜了,這麼說吧,是在我成長的那個世界裡我所耳聞目睹的苦難給了我這個權力,是我讀過的書、我聽過的音樂、我所敬重的偉人給我的勇氣,按照我自己的世界觀去行事的。我與你不同是,我不會象你一樣,煽動成千上萬愚昧無知的老百姓支持你,為犯下你的恐懼罪行,像是給他們履行職責、做他們的工具。」

  說到這兒,雅布裡停下來,喂了一口咖啡,然後他平靜、莊重地繼續說:「我把我的一生獻給了反對現存秩序和權威的革命事業,憎惡這個制度,我至死也相信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你知道,沒有一種統治制度能永遠存在下去。」

  終於雅布裡筋疲力竭,他伸直身子仰躺在椅子上,胳膊從囚服中裸露出來。肯尼迪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不同意的表情,也沒有辯論,沉默了好長一會兒,肯尼迪最後說道:「我不能跟你爭論道德問題,因為從根本上講,一個人如果不是自己親自動手的話,就更容易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不過也象你說的那樣,我的行動是建築在核心的社會統治的利益之上的,並不是出於我個人的敵意。」

  雅布裡截斷了他的話,「這不對,國會沒有支持你的行動,你的內閣官員們沒有支持,你基本是和我一樣,按照你自己的個人意志來行事的,你是我的恐怖主義同夥。」

  肯尼迪說:「但這個國家的民眾,選民們,支持我。」

  「那些愚民、暴民,」雅布裡說,「他們總是盲目支持。你的所作所為在政治上和道德上都是錯誤的,你只是為了報私仇才那麼做的。」雅布裡笑笑,「我原以為你這麼一個有道德的人,不會做出那種事來。」

  肯尼迪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謹慎地考慮他的回答,然後說道:「我希望是你錯了,時間會說明一切的。我想感謝你直率的談話,特別是我得知在以前的審訊中你拒絕合作。當然,你知道,沙哈本蘇丹為你雇了美國最好的法律事務所,不久他們就將得到允許同你面談為你辯護的事宜。」

  肯尼迪一笑,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門打開了,他剛要出去,聽到了雅布裡的喊聲,儘管有一身囚服的羈絆,雅布裡掙扎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站直了,喊道:「總統先生!」

  肯尼迪回過頭來看著他。

  雅布裡慢慢舉起他的胳膊,壓在鋼絲和尼龍繩做成的囚服上,「總統先生,」他說,「你不要騙我,我知道我不會見到我的律師跟他們談。」

  克裡斯蒂把自己的身體擋在兩個人中間,傑佛遜站在肯尼迪身旁。

  肯尼迪對雅布裡冷冷一笑,「我個人向你保證你會見到你的律師並和他們交談的。」

  他說完,走出了房間。

  此刻,克裡斯蒂·科利心裡一陣絞痛,幾乎要吐出來,他一直以為他最瞭解弗蘭西斯·肯尼迪,而現在意識到並不是這樣,因為剛才有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肯尼迪臉上顯露出完完全全仇恨的表情,他的為人、性格中從沒有過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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