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文·華萊士 > 三海妖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老天在上,又碰上了安東尼·康斯托克。瞧,彭斯,你管好你的事,讓我來幹我的事。現在,不要打擾我。」

  他挪了挪地方,決定不理會彭斯,又開始對著哈裡特·布麗絲卡調焦距。她又在上面出現了,一邊大笑一邊拍掌,搖擺著她的肩膀和棕色「胸針」,扭著屁股,揮著手向台下爆發出的歡呼聲致意。

  正當薩姆調好焦距時,奧維爾又一次抓住了這位攝影家的肩頭,想再次充當檢查淫穢鏡頭的角色。

  「放手!」薩姆咆哮了,用空著的那只手照奧維你胸前一下將他推開。這一推使奧維爾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副滑稽相。他掙扎著站起來,顫抖著,如果不是莫德站起來用她那具有權威性的身軀擋住了他,他肯定會再次撲向那位攝影師。

  「奧維爾,請別這樣,別,薩姆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一時間,奧維爾想找出話來說,可沒找到,然後朝舞臺打著手勢,所謂手勢是一隻拳頭。「是她——上面那個可恥的表演。」

  「別。奧維得爾,所有村民都——」

  「我一點也忍受不了了,這種可憎的景觀。你容忍這種事情令我震驚,莫德。我不多說了。祝你晚安。」

  他鼻子哼了一下,猛地把領帶拉正,將襯衣塞進褲子裡,走進人群裡去了。莫德被搞亂了神,旁邊的克萊爾能看清她的臉色。莫德看了他們一遍,自言自語地說「有的人不應該喝酒,」在雷切爾身旁坐了下來,想欣賞舞蹈的其餘部分。

  這場爭吵在克萊爾頭腦中佔據一段時問。奇怪,奇怪,她想,我們到這兒來似乎對我們中的某些人產生了作用。這個島子有一種咒語,可以凸顯我們最差最壞的品質:奧維爾中沒有一點血氣,在這兒卻怒火中燒;薩姆·卡普維茨在家中一團和氣,在這兒一點就著;馬克在家中嚴肅且孤僻,在這兒卻易怒和殘忍。至於我,克萊爾,那——呃,不管什麼——在家中,那——呃,見鬼,夠了,我要喝酒——在這兒。

  她喝了,她和考特尼喝了,每個人都喝了。有時候她看看舞臺和翩躚的舞蹈者在火炬後面不停地變換著隊形。有時候麗莎·哈克費爾德控制著舞臺,像哈裡特護士一樣高興和狂放,哈裡特和她的隨從此時已經消失,現在的麗莎,是奧馬哈的麗莎、不是貝弗麗山的麗莎,是驅除了家庭主婦的魔影,恢復了青春的麗莎。

  克萊爾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她杯子裡添過多少棕櫚葉,但隱隱約約聽到了考特尼的說話聲。她知道招呼聲來自上方,因為他是站著的,他四周的人都站著,然而她還坐在那兒。接著他彎下腰,將她像一隻羽絨枕頭那樣拉了起來。

  「人人都在跳舞,」他對著她的耳朵說。「要跳舞嗎?」

  她朦朧的雙眼流露出同意,拉住了他的手,然後又拉住了一個土著男子的手,形成了人圈,像紅色印第安人一樣叫喊著,跺著腳,向前走,向後退時則呼喊和大笑,四周都是這樣的圓圈。現在,圓圈分成了一些更小的圓圈,在混戰中,克萊爾感到獲得了自由,將涼鞋扔到了一邊,讓頭髮披散開,把屁股擺得發了瘋。

  後來根本沒有了圓圈,只剩下湯姆·考特尼,火炬離得更遠了,音樂也遠了。她看不到莫德或者薩姆了。她一眼瞥見雷切爾·德京同一個土人一起行走,她摟住考特尼,同他一道旋轉著,還能看到這兒,看到那兒,能看到成對的土人在跳舞,人人都在跳,到處都在跳。

  她的腿有些不聽使喚了,即便考特尼抱著她,她也腳下打絆,只好深深陷進他的懷抱。她被他的雙臂摟住,頭依在他的胸膛上,氣喘吁吁精疲力盡……接著幾乎完全像小時候那次,從芝加哥的湖邊上來,在亞曆克斯的懷抱裡,靠在他的胸膛上昏昏欲睡……然而現在不同了,她像以前那樣聽聽考特尼的心跳,又聽聽她自己的心跳,不知道他的心跳的如何,但知道自己的,知道砰砰聲並非來自舞蹈發出的聲音……是啊,不同了,因為亞曆克斯的胸膛意味著寵愛,是安全的,而這個奇怪的大個子男人的胸膛意味著……某種別的東西,某種不瞭解的東西,不瞭解的東西是危險的。

  她想法解放自己,掙脫出來。她沒抬頭看他。她說,「我支持不住了,像我丈夫一樣。」然後又說,「謝謝你讓我很快活,湯姆,請送我回家。」

  只是當他們在狹長的獨木舟中,他有節奏地用槳擊打著漆黑水面的銀色波光,經過安靜的水道滑向遠離人多的大島靠近最近的珊瑚環礁島的一片世界的時候,雷切爾·德京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想命令地停止前進,掉頭向後,把她帶回她的文明朋友和文明之中。

  她想說出她改變主意的想法,但是看到莫德圖利若明若暗的笑臉,揮動木槳時雙臂的有力動作,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想說的話。她的直覺告訴她,她的聲音會流露出膽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要向野獸示弱,任何軟弱將使野獸壓倒你。她仍然是雷切爾·德京、醫學博士,文化程度上佔優勢,人類命運的主宰者,她的命運,也包括他的命運,永遠控制任何形勢。於是她保持著沉默,同寂靜的夜晚和諧一致。

  又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深坐在獨木舟的空洞裡,雙腿前伸。她一生從未坐過獨木舟。她不明白為什麼沒坐過。她找出的理由是因為獨木舟太易破碎——什麼使它們漂浮?什麼使飛機升空?——她總是想它們會翻個的,像德萊塞書中說的那種可憐玩意兒,讓人葬身水中——對,是羅伯特·奧爾登——但那是只划艇,不對嗎?——克萊德用他的相機拍過它。好啦,這是獨木舟,她可以看出,莫爾圖利就出生在獨木舟中。他的獨木舟永遠翻不了。

  她企圖在這條使她處於甜蜜的夜晚空氣和涼水之間的空心木頭中放鬆一下。在獨木舟中能幹什麼?彈吉它、班卓琴——天啊,怎麼會這麼想——那麼,還有什麼?把手伸進水裡。雷切爾·德京舉起一隻無力的手臂,從低低的舷邊垂進迅速掠過的水中。水的感覺敏銳,似乎進入了她的毛孔,順著胳膊上升,通過肩膀,在心底回蕩。她能看到莫爾圖利在劃槳的時候偷看她,她害怕他對外表的觀察會給他留下另一個軟弱的印象,於是閉上了雙眼,這樣就不會從眼睛中看出任何東西。

  就這樣,在滑動的獨木舟搖籃裡昏昏欲睡,她放開了思緒,讓它自由馳騁。

  33

  她肯定喝醉了,她斷定,才出來這麼遠。雷切爾·德京不喝酒,從不喝酒。偶而,在聚會時,喝點甜的,像一杯亞歷山大,那種東西,然後吃許多點心。她不喝酒,因為她看到酒是如何讓人失常,是那麼舉止失度,而她信奉一個人應當總是一本正經。造物主給了每個人一個自我,而喝酒將人同自我割裂。否則,每個人真會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公開的,一個在喝酒後從靈魂深處飄動出來的。當然現在的情形是這樣,她知道,因為她是一位心理分析醫生。她避免喝酒,因為一個自我她還能夠對付。當你保持一個自我時,它就是你的良好載體。喝的,那便是能燃燒你的載體的烈酒,那樣,你就沒有了載體,只有同酒一起遊動的自我,這種新的交通工具根本不可靠。

  上帝,多麼荒唐和沒有根據的空想。她已經喝了好幾杯那種棕櫚汁酒,因為它們的味道像亞歷山大,相當鮮美、甜蜜,像在她侄子的一次生日晚會上喝過的某種無害的東西。然而,他們的孩子氣的微笑是具有欺騙性的。它們麻痹了知覺,燒毀了載體,你就只好搭乘提供給你的任何外來交通工具,例如,一條獨木舟,該舟把她載向莫爾圖利。

  舞臺上的舞蹈結束後,她以為晚會到此為止了。她本想同莫德一起離開,但莫德已經同鮑迪夫婦走開了。此後,她又尋找克萊爾,但克萊爾正在同一幫土人以及考特尼赤腳旋轉著。雷切爾不情願地動身走向她的草房——不情願是因為身邊還縈繞著這麼多生活和歡樂的氣息,她不願對此關上大門,她感覺良好,想同人在一起,不必是喬·摩根,儘管那會很好,但要有個人,任何一個不那麼嚴肅的人都行。

  她感到同這些作樂的人們格格不入,從扭動的人群中穿過,注意到克萊爾相當醉了,事實上每個人都醉了,但並沒責怪他們,因為她自己的雙腳好像離開了地面,走在蹦蹦床上。她離開狂歡的人群,到了火炬幾乎照不到的地方獨自一人,此時,她感到有人向她走來。她放慢腳步,轉過身,看到是莫爾圖利發現了她,一時間有點百感交集。

  「我到處找你,」他說,「這次沒有帶上,博士小姐」,也沒有嘲諷的口氣。

  「我在最前排,」她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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