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文·華萊士 > 三海妖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她的腦袋是洞察一切的眼睛,而她的身軀則是肉體海綿,吸收著用英語和波利尼西亞語講出的抑揚頓挫的詞句,男歌手們的頌歌和擊掌聲,從旁邊一間房子裡傳來的笛子和竹打擊樂器奏出的情歌旋律,五彩繽紛的花瓣在巨大木水盆上跳動發出的清香,土著侍者和食者穿著塔帕布服飾發出的沙沙聲。

  克萊爾明白,是她混喝的兩種飲料讓她的腦袋像風箏一樣飛離餐桌。首先,是精心安排的卡瓦酒製作和敬酒儀式。綠色的卡瓦,就是辣椒根,盛在一個大大的容器裡端到了頭人面前。一聲令下,5個年輕男子,牙齒外露,光著膀子,走了過來,跪在容器周圍,迅速地揮舞著剔骨刀將卡瓦皮去掉,把根切成小片。然後,和著音樂,每人取一些卡瓦片放進嘴裡,用力咀嚼,將嚼好的泥團放進一隻泥碗裡。隨後,又在碗裡加入水,有人將其混合攪勻,最後,經過一個木槿皮纖維製成的過濾器,綠色的液體便被擠壓出來,這些牛奶般的卡瓦酒盛在經過修飾的椰杯中擺到每個人面前。

  克萊爾發現這種酒很好下嚥,並且感到十分溫和。她曾聽過考特尼解釋,卡瓦不是一種發酵釀制的酒,不會醉人。還不如說它是一種藥劑,一種溫和的麻醉劑,總能刺激和興奮感官,而並不影響頭腦,但常常使四肢麻木。喝完卡瓦酒以後,克萊爾又被待之以一種發酵釀成的酒——「棕櫚汁,」坐在她旁邊的莫爾圖利過去給它起了這麼個名——一種用棕櫚樹液釀制的酒精飲料,有著威士忌或杜松子酒那種衝勁。這種棕櫚汁喝了不少,對克萊爾產生了卡瓦酒所沒有的影響——對她的頭、她的視力、她的聽力及她的平衡力都影響很大。對克萊爾,這種效果混和在一起,同摻有麻醉劑的雞尾酒一樣。她的感官在爭搶著,互相分離,有的高高在上,有的漸漸下降,而她感到漠然,興奮,舒心歡快。她的所有感覺力都被升高了,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焦點——例如她無法弄清準確時間——但她保留了一線聚焦力,就像一個小孔還沒有全部被關閉,於是她可以看到、聽到、聞到、感覺是少了,但她所感受的似乎更尖銳、更深刻、更真實。

  克萊爾再一次試圖將自己置於晚上的時間中,想把剛剛遇到的一系列事情梳理一下。這也是困難的,但卻取得某些成功。天黑時,考特尼穿著一件白色翻領運動衫,白帆布褲和白網球鞋,在莫德的陪同下來叫他們,叫馬克和她自己。馬克穿著藍襯衫,打著領帶,下身穿海軍寬鬆褲,她則穿著她最喜歡的無袖低胸黃色山東綢連衣裙,佩帶一顆鑲嵌在14開白金裡的小寶石項墜,是結婚一周年時馬克送給她的。他們一起走過場地,樹枝火把照路,沿著小溪和一溜從居民房裡透出來的燃燒著的蠟燭果的光殼,走了不遠,就進入頭人的大草房。主人已等在那兒,然後是考特尼的正式介紹,接著是全體就座。頭人入場,每報一個人名字,頭人的頭就向他低一低。

  先是驚奇,接著又不感到驚奇,因為考特尼早先已經解釋過了。這兩位土人,頭人和他的兒子莫爾圖利,沒有穿囊袋,而是穿著圍在腰間的短裙,隨從們也是如此打扮。在這裡,女人不露胸,不穿草裙,而是用鮮豔的塔帕布纏繞在胸際和腰間,儘管肩膀、肚臍、腿、腳都裸露著。接著是頭人和他兒子的講話,然後是音樂。卡瓦酒的敬酒方式不同於她在書上讀到的,男女都敬,作為宴會的一部分。然後是棕櫚汁,接下來是無數的菜肴,從滿是燒熱了的石頭的地爐裡取出烤豬,還有其它,輪番上來的奇異食物。然後,用手抓著吃,用一片樹葉擦手指,不停地談話,主要是頭人和莫德交談,有時是考特尼,有時是馬克,婦女們沉默不語,莫爾圖利拘謹但友好、快樂。現在,又上菜了,是椰醬波依。

  克萊爾斷定現在肯定到10點半了。

  慢慢地,她的脖頸收縮了,她的腦袋下降了,固定下來,她擠了擠眼睛,清醒了並看了看桌子四周。他們在吃東西,吃的很投入,津津有味。在桌子頂端,她的右邊,頭人鮑迪·賴特高坐在他那可笑的椅子上,一個跪著的女孩子在喂他。在蠟燭果搖曳的光亮照耀下,他那滿是皺紋的羊皮紙似的皮膚比屋裡其他人都黑。他的臉瘦骨嶙嶙,眼睛深陷,面頰乾癟,幾乎沒了牙齒。還有,剪短的頭髮灰白色,機警的眼睛和白色濃眉毛,經過編輯但還精確的很不自然的英語,時而古典,大多用口語,他的重要性——圍繞著他的人們奔忙和俯首貼耳——賦予他任何一位君主、一位印地安統治者、一位英國董事長、一位希臘億萬富翁所擁有的威嚴。她判斷他有六十七、八歲,並且判斷他的仁慈的外表掩蓋著靈巧和嚴厲。

  他的左邊坐著莫德·海登,然後是馬克,她自己。在她旁邊,在她這一面桌子的最邊上,坐著繼承人莫爾圖利。見到他的面時,克萊爾記起了伊斯特岱的描述:黑黑的波浪頭髮,寬臉盤上有著斜視的眼睛,厚嘴唇和黃褐色的面色,有力的、肌肉發達的臀部,身材修長。伊斯特岱說:大約30歲,6英尺高。自從見到莫爾圖利以來,克萊爾想修正一下她腦海裡的圖像,沒有任何一點細節可以修正,只是不那麼瘦,比她預料的要墩實一些。然而,他的表現不同於她所想像的那樣,現在她知道為什麼了。她在腦海裡將他歸為強壯和沉默寡言一類,應當是這個類型。令她吃驚的是,他既不強壯也不寡言。儘管肌肉發達,但他不像她所見到的任何一名運動員。因為他的皮膚沒有長毛,沒有脂肪或皺紋,使他的形體有一種自然的光滑、優雅和美麗。至於說強壯和寡言的沉默夥伴,她從他的偶而言談中,總而言之從他對別人的談話的反應中,探測到有趣的外向性格的氣氛。她猜想,如果他父親不在場,並且去掉宴會的莊嚴,他可能是個傻乎乎的趣人兒。

  像伊斯特岱曾做過的那樣,克萊爾自動地將莫爾圖利利同他的白人副手和朋友考特尼作比較。將視線從莫爾圖利轉移到考特尼的過程中,克萊爾的眼睛必須經過坐在莫爾圖利對面的那個女人。在這個晚會上的人中,克萊爾對她瞭解得最少。她被介紹為莫爾圖利的妻子愛特圖。他們中,只有她一個人自從宴會開始未說一個字。為躲避她丈夫的眼睛和回答考特尼的任何插話,她埋頭吃喝,無聲地自言自語。

  愛特圖很俊俏,克萊爾斷定,但不很吸引人。她的身材,嬌小,普通,挺拔,身上披掛著嗶嘰布和象牙飾品。她身上顯現出一種陰沉和失望的情緒,冷酷的面龐顯得太老了,不像二十七、八歲的人所具有的神態。她似乎就是小小年紀就結婚,懷有過高的希望和企盼,但因配偶經濟不支或情場失意所折磨的那類婦女的化身。

  克萊爾的目光終於落到托馬斯·考特尼身上。她本想把他同莫爾圖利作比較,就像伊斯特岱那樣,但她沒有發現可比之處,因為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只不過兩人都是男的,都是好脾氣。克萊爾的直覺告訴她,考特尼更成熟一些。這同更多的教育和更大的年紀毫無相干。同有一張皺紋多、鷹一般、更聰明的臉毫不相干。這完完全全同考特尼的幽默感與莫爾圖利的幽默感的質量有關。莫爾圖利的玩笑是男孩子的歡樂。考特尼的開心神態是成年人的歡樂,深深植根於經驗、自我剖析、理解和哲理的調校。她認為,他也許玩世不恭,但不十分刻薄。他也許冷嘲熱諷,但不殘酷無情。猜啊,猜啊,卡瓦酒,棕櫚汁。

  猛然,克萊爾意識她正盯著的是兩個人,那一個是在考特尼旁邊,宴會上最年輕最漂亮的女性,頭人的侄女,此人正側著身子靠近考特尼,在他耳邊說著什麼悄悄話。聽著她的話,他笑了又笑,點著頭,接著克萊爾發覺到另一件事,這位侄女特呼拉在耳語時,無意地將靠近考特尼的那只手放到了考特尼的大腿上,她輕輕地、擁有似地、親昵地在他的大腿上搓著。克萊爾感到一陣忌妒和悔恨湧上心頭,忌妒的是特呼拉那只手的自然,悔恨的是她自己,悔恨她自己和馬克,以及他倆的做作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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