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文·華萊士 > 洛杉磯的女人們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她閉著眼睛,以便摒去所有的窘態,可是從她的眼瞼的後面,她想像這位她愛而又不能愛的陌生人,因為他是個男人。

  她意識到他那瘦削而強健的軀體的每一下動作,意識到他的嘴唇、雙手和恥骨部位,意識到他那肉體的侵入。為什麼。哦,她為什麼屬￿這類以可笑而複雜的方式進行交配的生物?植物是怎樣產生新品種的?那魚類,還有鳥類呢?難道沒有經由花粉受精或將本身裂變為兩半來繁殖的生物嗎?她曾在某處讀到過——是聽說過——一種比較明智的方式——絛蟲既具有雄性,又具有雌性器官,因此可以自身進行交配。還有牡蠣,不錯,愚蠢的牡蠣,可以從雌性變成雄性,然後再變回來。——強迫一位有尊嚴的人去接受外來的肉體進入它自己體內又作何論?真是愚蠢!

  她睜開眼,向上瞅著那張她愛著的臉,看見了他對她的愛,從而為她是這種女人和不能成為那種女人而感到害羞。

  「真遺憾,保羅,」她悄聲說。她想說更多的話,可是保羅的嘴唇阻止了她,他那鍥而不捨的熱吻以及他那奇異的情話如同赤道上的熱風猛烈地刮過酷寒的雪域高原,卷起了高原上空凝滯的寒氣,高原表層上冷硬的沙礫,還有那種驅不散的荒涼。她的心如同冰凍的雞蛋,在保羅母雞般的孵化下,寒氣在一絲一絲地逃逸,溫暖在一絲一絲生長,熱流如同星星之火,馬上就要被保羅的激情點燃了。

  她摟抱著保羅,又重新聞上了眼睛,將臉轉向枕頭的一邊。她不再去想這想那,讓自己的心靈去品嘗這種新的令人滿足的滋味。幾乎在毫不自覺之中,她冰凍如千里雪原的身體復蘇了。雪原下的凍土被地熱的力量撞擊著,分化著,溫暖著,生命的熱能如同深藏在地層深處的活火山,一旦受到來自地層深處的強力衝擊,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噴湧而出,堅硬的岩層,鬆軟的土層,地表上的樹木,樹木下的花草,都在火山似的生命核能裡昇華——接著,她突然對自己在這事中的任其自流和放浪形骸感到氣憤。她睜開眼,強迫自己的思想去檢查和壓抑這種不體面的反應。

  她試著客觀地去看待自己,去看待這次的性交行為。在這之前,她總感到,康斯坦斯·查泰萊在絡腮鬍子的獵場看守人的激情下被融化,純屬小說中的虛構。任何一個男子怎麼能夠將女人從過去壓抑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呢?也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嗎?

  然而現在,她緊緊偎貼著她的心上人,過去的懷疑似乎不那麼肯定了。客觀現實似乎是溜走了。因為,現在,就是現在,他的愛在充滿了她的內部,將她的肉體與過去的積習撕裂,分離開來,方才還感到冷冰冰的皮膚被溫暖了,他那極端的妙不可言的激情喚醒了她的身心,將她的被動昇華到騷亂,激起了一陣陣銷魂奪魄的愛情狂潮。

  在這發狂的時刻,凱思琳曾試圖像過去一樣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份,她那遙遠的身份,試圖阻止不讓它消融在另一個人的體內,避免被吸收進其他的肌肉裡。她有她的熱愛,她有她的尊嚴,她有她的個性,她有她的情趣……她試圖以慣常的冷漠,嘲笑已經氾濫了的熱情;她試圖以她個人的尊嚴,拒絕已洶湧而至的生命力量,阻擋她無力阻擋的呼吸。這種不符合美學的強力的呼吸,瞧上面這張氣喘吁吁的收縮的臉,將所有的高貴和友誼剝得精光——要跟它鬥,跟它鬥,竭力獲得過去用過的那種平和的武器,退縮和阻止,要找到這些武器,抓住這些武器同它鬥,同它鬥。

  可是,儘管她在摸索,卻什麼武器也沒有了,她孤立無援,所有的只是這種瘋狂的愛情。她很軟弱,軟弱無力。不過突然之間,不在乎了,甚至感到高興起來,因為現在,有意識的思想和控制從她身體上越來越溜遠了,與她那破碎的意志相違背,痛恨卻又愛著剛才發生的行為。她發現與自己作對的肉體與她上面的那個結為一體了。

  漸漸地,一直到最後,她感到不去考慮比去考慮容易得多。去體味,讓她那恍惚不定的思想最終背叛它,加入到欲火中燒的軀體感覺之中,向趴在她身上的這個人投降,更感到容易自在些。雖說是被打敗,卻存在一種特別的勝利,因為這位征服者奉獻給她的比她曾經知道的想要得到的愛還要多,這不僅僅是羞怯的柔情蜜意,不只是一種安全感,不單單是技巧,而是一種猛烈、歡快的愛意。

  突然間,那遙遠的身份消失了,她只希望將自己與他融為一體。霎時間,被性欲融化了的她,將多年固持的東西放走了——放棄了與別人分離的生命——毫無保留地與他交合在一起。她徹底被發臥心靈深處的愛意融化了,就像一個許久許久沒吃糖的小女孩,瘋狂地吮吸著愛情賜與的甜美無比的糖果,感受著愛情糖果所包容的令人暈眩的柔情蜜意。

  一時間,從暫時中止的獸性的肉體痛苦中,一種人類的恐懼出現了,掠過了她的腦際,她的心幾乎因此而停止跳動。如果,再沒有另一個,再一個,再一個像這樣的時光怎麼辦?沒有這種性交,沒有她的親愛者,她怎麼能活過一天去?如果他僅僅在這個美妙的夜晚喚醒了她,然後留給她一具僵屍,將無盡的歲月打得粉碎怎麼辦?呵,他能明白嗎?她已經活過來,她已經跨越了障礙。她成了他一個人的。她在今晚前曾經愛著他,不過,那還不是她所有的生活,可現在,如果沒有他,她不能生活下去。

  她睜開眼睛,意思想問他,然而,她發現她再沒有其他任何聲音,有的只是眼睛裡的語言,就用這種語言,她粗野地、不知害臊地、驕傲地告訴他她的狂愛。而他,然後又用他的嘴唇對著她的眼簾和張開著的嘴低聲地做出了回答。

  過去融化了。遺留下來的是她可以信賴的現在,因此,她將自己完全沉湎在肉體的歡愛之中。她就這樣被釘住在那兒,驕傲和恐懼被戰勝了,她緊緊地抓住保羅的肩膀,告訴他她全部的愛是那樣的坦蕩,她所有的情是那樣的熾熱。她的心靈如夏日烤灼下的良田,急盼著愛情雨露的滋潤。

  「別停,」她聽見自己喊起來,「別停——別——」愛情的真理是什麼?是無條件的給予,是靈魂的交融,是身體的吸引,是性格的磨合,更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覺。

  隱隱約約地,她聽見保羅的聲音。「凱思琳——」還有她本人的聲音。「呀——哦——呀——」哦,保羅,她呻吟著。

  保羅——保羅——保羅——

  哦,保羅。

  ……謝謝上帝,保羅永遠,永遠。

  當凱思琳深夜醒來時,覺得全身精疲力竭,自身和整個世界處在如此的安靜之中,所以,在她發現她的伴侶就睡在她的身邊時,她並不感到吃驚。她用目光撫摩著他那精力耗掉的裸體。她用脖頸在他的沉睡的手臂上輕輕地擦了擦。她幸福地沉溺在前面生活歲月的永遠存在的饋贈之中。

  月光射進房內,撫摩著他們倆,更強化了那種永遠存在的意味。靜靜地,凱思琳從床上溜下來,光著身于在月光中走過去,像一尊做出了自己的奉獻並收到了最終幸福的女神。

  在窗前,她輕輕分開窗簾,抬頭凝視著那寧靜的藍色天空,觀察那水晶般明澈的天穹中,繁星是如何在眨著眼睛表示它們的贊許和慶賀的。她默默地為這奇妙的生活對它們表示感謝,正如在孩提時一個聖誕前夜她所經歷過的一樣。

  她想,古老的大地,我愛你,愛你。

  當她返回床邊時,他已在等待她。她投入到他的懷抱中,為他們親昵的行為快活不已。

  她想告訴保羅這種心情,於是躺在他的胸膛上,述說著。

  而他則甜蜜地吻了她,接著,他也說起來。他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說著,悄悄地、自信地說著,偶爾也談到過去和將來,以及他們將會是什麼樣子,又過了一會,他們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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