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文·華萊士 > 洛杉磯的女人們 | 上頁 下頁
一六


  「是的,我猜想自己來了勁頭,昨晚半夜時索尼姬硬逼著我上床睡覺。」

  凱思琳對詹姆士·斯科威爾懷著一種熟悉的好感。他是那樣地閒散和不唐突。他給人的印象幾乎有6英尺高——他的頭被拉進那疲憊不堪的、聳起的肩膀裡去的樣子,倒像一頭龜,為了防護把頭朝裡縮,這樣一來,就讓人難以精確地估計他的高度。他長著一頭無光澤的灰黃色的頭髮,一張和藹的生滿雀斑的臉,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一個向後削的下巴。他的衣服使人看起來總像是穿著睡過覺一般。是拉德康飛行隊的梅特斯蓋爾,安排他為博伊恩頓寫傳記的。

  梅特斯蓋爾是個有錢、身份顯赫的人物,但是橡所有的通過辦公室和電話升遷上來的過著案牘生活的男人一樣,他崇拜敢於行動的人。雖說他雇用過博伊恩頓,但他知道,博伊恩頓並沒有為他工作。博伊恩頓只屬￿他本人,除了那些直接通向上帝的道路外,他什麼途徑也不尊重。這一點,亦如博伊恩頓的不顧一切的勇氣一樣(在大多數男人身上,生來知道害怕,不過按博伊恩頓的情況,正如只有凱思琳才知道的那樣,他生來就冷漠麻木,而且有古怪好奇、自高自大的神性的意識,他太年輕、太有用,而不該讓死亡來碰他),使梅特斯蓋爾反而請求他。

  當博伊恩頓在那次噴氣機試飛中,在熊熊大火中栽下去,撞碎在維克托維爾附近的灼熱的沙漠上時,梅特斯蓋爾(不光他自己)拒絕接受他的偶像必然死亡的證據。為使他仍然活著,永遠活在其他人的夢中,梅特斯蓋爾構想出寫傳這一招。

  他一邊答應曼哈頓一家著名的出版商保證5千冊的預先訂數(準備在顧客和空軍人員中散發),一邊把寫的計劃付諸實施。

  此後,他到處物色合適的撰寫人。他不想要任何會作文字遊戲的人,不想讓這樣的人把自己的品格硬塞進這篇偉大的遺囑當中去。要的僅僅是一條人的傳送帶,把這項產品傳出來,包裝好,然後把它分送到公眾手裡。

  通過對他所曾收買和雇用過的撰稿人的篩選,他記起了詹姆士·斯科威爾這個人。他記得,斯科威爾曾經寫過幾篇有關拉德康的很有力的文章。因為他記得斯科威爾的筆力,而不是他的外貌或者性格,他知道斯科威爾就是合適的人眩他把斯科威爾從他在威尼斯的海岸邊的家中引來(有一次,因為遞幾封舊信,凱思琳曾經訪問過這間很單薄的小房子,發現裡面設備簡陋,家具不足,很是可憐。在那位作家的妻子、一個穿著吉普賽服裝的面色憔悴、形似巫婆的姑娘面前,她真有點感到不自在),接著梅特斯蓋爾便交給了他這份差使。他能從出版商那裡領到3千美元,還能從梅特斯蓋爾那裡領到另外3千。

  斯科威爾被這筆他曾經知道的最大數目的錢弄得眼花繚亂,梅特斯蓋爾很是高興,斯科威爾聽取了他的簡單介紹後,便準備動手。萬事俱備,只缺凱思琳答應合作的正式手續。就她的本性而言,對這一切都是持抵制態度的,但是,到了最後她知道,梅特斯蓋爾——以及千千萬萬像他那樣的人——必須樹他們的紀念碑。連著兩個周的晚上,又是錄音,又是翻信和剪輯,這位作家便從凱思琳那里弄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現在,他像發狂般地拼命寫。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他就會很快把妻子和本人搬到桑弗南多山谷中一所比較寬敞的平房中祝凱思琳喜歡斯科威爾,也許因為他幾乎沒有男子漢的氣派的緣故。

  「也許下一次我們可以工作得時間長一些,」她很抱歉地說。「正巧碰上我們的俱樂部——我們這裡的婦女們——準備與喬治·G·查普曼會見,委員會指派我通知她們。」

  斯科威爾抬起頭,他的眼泛了眨,臉上露出不太明顯的恐懼神色。「查普曼博士?您是說他準備會見您?」

  「怎麼,是的,當然是——我們所有的人。」凱思琳說,她不無吃驚地說。

  「但是你不能。」他無意中衝口說了出來。

  凱思琳完完全全不知其所以然了。「為什麼不能?」

  「這不適當。您不僅僅是個普通人。您是——哦——您與博伊恩頓·鮑拉德結了婚。那……把您與『他』夫妻間的私生活告訴某個生人不太合適。」斯科威爾說到「他」這個字時,好像他是在說耶和華。

  凱思琳凝視著斯科威爾,而且立即明白了話中的含義。

  他,也像梅特斯蓋爾,像那不露面的公眾一樣,有一種渴望信仰什麼人的需求。真正的英雄畢竟太少了,因為他們通常都活得很久。一個德國人,大概是戈塞,曾經說過「每個英雄最後都成了使人厭煩的人」,這倒是真話。不過,要成為一個英雄,一個在火焰最烈處被燒成灰燼的英雄,應該指望獲得永垂不朽的榮譽。而且,從某種角度上說,她曾經是英雄的一件動產,她就必須被用祭禮保存起來,與他一起埋進墳墓中去,使之聖潔化。不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他的純潔和品德,還有他的人格,這比純粹的死亡更重要,必須繼續存在於身上。據此,她領悟出斯科威爾的痛苦所在了。如果她向一個生人揭露出這個英雄野獸般的習性、一些卑鄙的私通細節,展示他一直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具有肉體的低賤需求和弱點,她就等於褻瀆了神聖的記憶。

  她從眼角瞅了一下斯科威爾,見他的頭向裡縮,彎曲起來,忙著檢查他的空白黃紙。她真想知道,如果他哪怕稍稍想像到她腦子裡真正在想什麼,他會作何感想。因為她正在想,16個月前當男人死去,英雄被埋葬時的那個暗藍灰色的傍晚時刻。

  她曾哭泣過,那是當然的,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感到沉痛的悲哀。但是,假若有一桿秤能夠衡量感情輕重的話,她的這種悲痛並不比她對遠方匈牙利毆鬥的街道上的死者,比對遙遠的車禍中死去的秘魯人,比對貝爾愛爾游泳池中發現淹死了一個孩子所感到的悲傷更沉痛,這種悲傷是那種對人的狀況所引起的悲傷,那種生命與希望的不公平,它供給活著的如此之多,然後又如此之快地撤回去。這便是她的悲傷,而且僅此而已。至於對那個人,她所生的孩子所採用其名的那個人,她所灑的眼淚,不是愛的眼淚,而是寬慰的眼淚。誰能理解這一點?

  「也許,你說得對,」她最後對斯科威爾說,「好了,你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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