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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對於少年時光大部分在路德派孤兒院度過的史達琳說來,這屋子像個博物館。頭上是巨大的空間和彩繪的樑柱,牆壁上掛著氣度不凡的逝者畫像。樓梯口平臺上擺著中國的景泰藍瓷器,大廳裡鋪著長長的摩洛哥絨緞地毯。

  可到了韋爾熱大廈新建的一側,建築風格卻突然變了。現代化的實用結構通過毛玻璃雙扇門依稀可見,跟剛才那種穹隆拱頂的大廳不大協調。

  瑪戈·韋爾熱在門外停了一會兒,用她那閃亮的憤怒的目光望了史達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談話感到困難,」她說,「如果你覺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因而忘了問有些問題,我還可以給你補充。」

  有一種情緒是我們大家都認識到、卻還沒有命名的:對於可以居高臨下的愉快預感。史達琳在瑪戈的臉上看見的就是這種情緒。史達琳只回答了一句:「謝謝。」

  叫史達琳感到意外的是,側翼的第一間屋子是一間設備良好的遊戲室。兩個美國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動物中間玩耍。一個坐在大車輪上,一個在地上推著一輛卡車。屋角停了各種各樣的三輪腳踏車和玩具手推車,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叢林式兒童遊樂設施,下面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墊子。

  遊戲室一角有一個高個子的人坐在情侶座上看《時尚》雜誌。牆壁上安裝了許多攝像機,有的高,有的與眼睛齊平。角落裡一架攝像機鏡頭旋轉著調整著焦距,對準了史達琳和瑪戈·韋爾熱。

  史達琳已過了對褐色孩子觸目驚心的時期,但是她還是很鮮明地意識到那些孩子們的存在。她跟瑪戈從屋裡穿過時,覺得看著那些興高采烈起勁地玩著玩具的孩子們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歡看孩子,」瑪戈·韋爾熱說,「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們看見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現在這樣做。他們在這兒玩過之後就去騎馬。都是巴爾的摩兒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韋爾熱的房間必須通過他的浴室才能到達。那全套設備占了側翼建築的整個寬度,價值一處溫泉,看上去像個醫療機構,全是鋼鐵、鉻鋼和工業用地毯。有開間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是抬舉設備的不銹鋼浴缸,有盤曲的橘紅色軟管和蒸汽浴室,還有巨大的玻璃櫥櫃,裝著從佛羅倫薩新聖馬利亞製藥廠買來的種種藥膏。浴室剛用過,空氣裡還懸浮著水霧、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達琳看見通向梅森·韋爾熱的房間的門下有燈光。他的妹妹一碰門把手,燈光便熄滅了。

  梅森。韋爾熱房間角落的起坐區被樸素的燈光照亮,長沙發上方掛了一張威廉·布萊克①的《悠悠歲月》的精美複製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測量著生命。為了紀念新去世的老韋爾熱,那畫用黑紗框了起來。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①—威廉·布萊克(1757一1827),英國詩人和版畫家。

  從黑暗裡傳出機器運行的有節奏的聲音,每運行一次便發出一聲歎息樣的聲音。

  「下午好,史達琳特工。」一個被機械放大了的渾厚的聲音傳來,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韋爾熱先生,」史達琳對著黑暗說,她頭頂的燈光暖烘烘的。人間的下午在別的地方,進不了這兒。

  「坐下。」

  非做不可,現在挺合適,必須現在做。

  「韋爾熱先生,我們要進行的談話帶有證詞的性質,我需要錄音,你不反對嗎?」

  「不反對,不反對。」聲音在機器歎息的間隙發出,唇齒摩擦音f聽不見。「瑪戈,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瑪戈·韋爾熱看也沒有看史達琳就走掉了,馬褲簌簌響著。

  「韋爾熱先生,我得把一個話筒別在你的——衣服或是枕頭上,如果你不覺得礙事的話。或者,如果你願意,我叫護士來給你別上。」

  「怎麼辦都沒有問題。」他說,b和m的音都沒有。他等著下一次的機械呼吸給他送氣來。「你可以自己給我別上,史達琳特工,我在這兒。」

  史達琳一時找不到燈光開關,以為離開燈光久一點就多少能夠看得見了,便伸出一隻手,向黑暗裡的鹿蹄草和香膏氣味走去。

  他開燈時她跟他的距離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達琳臉色沒有變,也許拿著話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個念頭跟她心裡的想法和胃裡的感覺並無關係:她觀察到梅森的語言反常原來是因為完全沒有嘴唇。她的第二個印象是他的眼睛沒有瞎。那一隻藍色的眼睛通過一種單片眼鏡望著她。因為眼睛沒有眼皮,眼鏡接有保持眼睛濕潤的管子。臉上其餘的部分則是醫生多年前盡可能為他的骨頭植上的皮膚,緊繃繃的。

  沒有鼻子和嘴唇、臉上也沒有軟組織的梅森·韋爾熱滿臉是牙齒,像是深海裡的生物。我們都習慣於面具,看見他時所產生的震驚來得緩慢。震驚是從意識到這是一張人的臉,背後還有心靈開始的。這時那面孔的動作,牙床的張合,睜眼看你的正常臉的動作都叫你震動。

  梅森·韋爾熱的頭髮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卻是叫人最不敢看的東西。黑色裡雜著灰白,結成一條很長的馬尾巴,如果讓它從枕頭上垂下來,可以觸及地板。今天他那紮成辮子的頭髮盤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殼呼吸器上面。那髮辮盤在脫脂奶色的廢墟上泛著鱗甲樣的光。

  梅森的病床一頭抬起,他躺在被窩裡,長期癱瘓的身體越往下面越小,終於沒有了。

  他那臉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蕭或透明塑料的口琴。他的舌頭像管子一樣繞著一根管子的端口,用呼吸器輸來的氣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響了起來,把他微微地轉向了史達琳,也抬高了他的頭。

  「我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感謝上帝,」韋爾熱說,「那是對我靈魂的拯救。你接受了耶酥嗎,史達琳小姐?你有信仰嗎?」

  「我是在濃厚的宗教氣氛裡成長的,韋爾熱先生。宗教給你的一切我都有。」史達琳說,「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打算把這東西別在你的枕頭套上。它在那兒不會礙你事的,是吧?」她的聲音太活潑,帶護士味兒,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稱。

  她的手在他的腦袋邊,看見這兩種人體表面組織在一起並非沒有影響她的工作3韋爾熱植在面骨之上供給營養的血管裡的血流脈動更影響著她。血管有規律的張弛像是吞食著食物的蠕蟲。

  謝天謝地,她終於牽著電線回到了自己的桌子、錄音機和麥克風旁。

  「聯邦調查局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編號5143690,為梅森·R。韋爾熱,社會保險號475989823,在本件所注明的日期裡於其住宅宣誓驗證,錄下以下證詞。韋爾熱先生深知他已從第36區的聯邦檢察官和地方當局獲得豁免權。附上雙方聯合簽署的、經過宣誓及驗證的備忘錄。

  「現在,韋爾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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