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骨頭在說話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曾回想過,但是記不起來那天晚上,誰最後離開實驗室。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沒課,所以不會是我最後走。也許有某個研究生做最後檢查。助教是不會去主動檢查的,除非我要求她去。」

  他又停了一下。

  「我想過可能是外面的人闖進來,但是大門不可能沒有上鎖。這些學生都滿盡責的。」

  「籠子當然有鎖,只有一個掛鎖。那個鎖連同猴子一起失蹤,我猜可能被人鋸斷了。」

  我試著儘量自然地提出下一個問題。「你們有發現什麼不見的部分嗎?」

  「不見的部分?」

  「阿莎被人切成數塊。它有部分器官不見了,不在那個運動袋裡。我懷疑會被兇手故意丟棄在這裡。」

  「什麼器官?什麼不見了?」他粉白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它的右手。拜雷博士,它的右手被人從腕部砍斷。沒有在運動袋裡。」

  我不想告訴他那些被害人的手掌同樣被切斷,而這正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他沉默著,雙手枕到腦後,整個人往後仰,目光定在我背後某一個點上。他原本如漿果般的臉頰,現在變成大黃的顏色。在他的檔案櫃上,一個時鐘收音機正滴答作響。

  良久良久,我才打破沉默。

  「你回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發現。」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然而,就在我認為他不會回答這句話之時,他開口了,「我想殺這只猴子的人一定是個變態,一定住在學校附近,也許是在那個化糞池中繁殖長大的。」

  他呼吸的聲音很沉重,講完上面的話後,又加了幾句,聲音輕得像呼吸聲。我沒有聽清楚。

  「什麼?」

  「瑪麗絲真的很不值得。」

  他對這件事的態度有點奇怪,但我忍住沒有說出來。此時,學校的鐘聲突然響起。我看看手錶——10點整了。

  我避開他提出的問題,不願講出我追查這個四年前舊案子的原因。我向他道謝,並拜託他若想到任何有關這案子的事就打電話給我,然後便起身離開。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目光仍停留在我背後某處。我猜,他的思緒已墜入遙遠的時空之中。

  我對緬恩區還不太熟,但為了到魁北克大學,我又把車子停在那天晚上的小巷子裡。我曾來此尋訪戈碧,雖然才過了兩天,但現在感覺好像是太古時期的事。

  今天比那天冷,還下著細雨。我拉上夾克拉鍊,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出了大學校區,我往北走在聖丹尼斯街上,經過一排高級的百貨公司和夜總會。雖然這裡和聖羅倫街僅隔幾個街區,但水準有如天壤之別。聖丹尼斯是個尋覓的好地方——衣服、銀耳環、伴侶、一夜情,因此引來這裡的年輕人很多。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一條像這樣的夢幻之街,然而蒙特婁市卻有兩條:講英語的人到克利桑街,講法語的人到聖丹尼斯街。

  我站在得麥松納夫街口等紅綠燈時,想到阿莎的事。拜雷也許是對的,那個公車站就在我右前方不遠處。殺那只猴子的人,應該不會為了丟棄屍體而跑到很遠的地方。兇手是當地人的機會很大。

  我看著一對年輕情侶從魁北克大學捷運站走出來。他們走在雨中,像一雙剛從乾衣機拿出來的襪子般緊緊依偎著。

  殺猴子的人也可能是通勤者。是啊,布蘭納,捉了猴子,坐捷運電車回家,打死、肢解它後,再坐捷運把屍體運回來,丟在公車站。想得好。

  綠燈亮了。我穿過聖丹尼斯街,沿得麥松納夫街往西走,心中仍想著剛才與拜雷的談話。我為什麼會覺得他的態度奇怪?是他對學生表現出太多的情感嗎?對猴子關心太少?為什麼他看似那麼……反對研究阿莎的計劃?他為什麼不知道猴子少了一隻手掌的事?派利第不是請他來指認猴屍嗎?難道他沒注意到猴子的手掌不見了?猴屍發還給他,他的確把猴屍從法醫研究所帶走。

  「混帳!」我叫了出來。

  前面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回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對他笑了一下。他搖搖頭,一語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你真是個大白癡!我痛駡自己。你居然沒問拜雷他怎麼處理那具猴屍?你真會辦事!

  譴責自己過後,內心的自我提出建議,決定賠償我一根熱狗。

  我知道今晚不會那麼早睡,便接受這個提議。我走到聖多明尼克街的「吉川喬餐廳」,點了一份熱狗、薯條和可口可樂。一邊吃剛做好的美食,一邊凝視牆上的旅遊海報。窗外的車流量慢慢增大了,緬恩區開始加快它運行的腳步。

  一個男人走進餐廳,大聲地和老闆交談,話中帶有濃厚的希臘口音。他的衣服全濕了,渾身散發著一股混合煙草、油脂和不知名香料的味道。細細的雨珠在他頭髮上閃閃發光。他發現我在看他,便對我微笑了一下,揚揚濃密的眉毛,伸出舌頭緩緩舔過上唇。倘若再熟一些,他肯定會對我展現他的痔瘡。衡量他的成熟度,我判斷他的水準只有中下階層,於是便把注意力轉回窗外的街景。

  隔著雨痕斑斑的玻璃窗,我依稀能看見對街的一排商家。我一家一家讀著商店的法文招牌,有些店名和販賣的商品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有些則花稍得讓人眼花繚亂。一致的是,在假日前夕,這些店全都打佯了,安靜而黑暗。

  我把熱狗和薯條的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隨後又扔進可樂空罐,起身離開。

  車子仍好端端停在我停車的位置上。開著車,我腦中仍想著那些命案。

  雨刷每掃過一次,我眼前就出現一幅新幻象。阿莎被截斷的手掌……刷刷……法蘭絲斷落在廚房地板上的手臂……刷刷……茜兒斷裂的肌腱……刷刷……完整砍斷的腕骨……刷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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