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贏什麼!」他怒氣衝衝地說,「贏得緩期?好大的勝利!我們能得到什麼呢?六個月的時間?還是一年?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那將意味有朝一日我們還要再做這些事。我還要再經受同樣的折磨——算計日子,失眠,琢磨最後時刻上訴的策略,忍受紐金特那一類呆瓜的訓斥,還要和精神病醫生談話,同牧師嘀嘀咕咕,作為一個特殊人物給人拍著屁股領到這兒來。」他在亞當面前停下,緊緊地盯著他。他滿臉激憤,兩眼潮濕,顯得很痛苦。「我受夠了這些,亞當!你聽著!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

  「我們不能放棄,薩姆。」

  「我們?我們到底是誰?要死的是我,不是你。假如能夠獲得緩期,你就可以回到芝加哥那優雅的辦公室去並繼續過你自己的生活。你會成為大英雄,因為你救了你當事人的性命。你的照片會登在《律師季刊》或你們那一類人看的雜誌上,你會成為在密西西比州力挽狂瀾的光輝燦爛的新星,你拯救了自己的祖父兼一個可憐的三K黨徒的性命。而你的當事人卻正好相反,又要回到他的小籠子裡重新開始算計他的日子。」薩姆把煙頭扔到地板上,用雙手抓住亞當的肩膀。「看著我,孩子,我不想再重複這一切,我要求你停止一切活動,別再管它了,去打電話給各個法院,就說我撤回所有訴狀和申訴。我已經是個老人,請讓我體面地去死吧。」

  他的手在發抖,他的呼吸非常沉重。亞當在他那閃著亮光的藍眼睛裡搜尋著,那雙眼睛的周圍環繞著一層層深色的皺紋,那眼角浸出的一滴淚水順著他的臉頰緩緩地沒入灰色的鬍鬚中。

  亞當有生以來第一次嗅到了他祖父身上的氣息。強烈的煙草味混合著沉積已久的汗味雖說令人感到不那麼舒服但也絕不像終日不離肥皂熱水除臭劑和空調的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味那樣令人生厭,亞當很快就能適應。

  「我不要你死,薩姆。」

  薩姆更加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頭。「為什麼不?」他問道。

  「因為我才剛剛找到你,因為你是我的祖父。」

  薩姆更長時間地凝視著亞當,接著他的目光緩和下來。他鬆開亞當,向後退了一步。「我這副樣子真是對不起你,」他說著擦擦眼睛。

  「我不需要你道歉。」

  「可我必須這樣做。我對不起你是因為自己不是個好祖父。看著我,」他望著自己的雙腿說,「一個穿著耍猴服的可憐的老頭,一個即將像畜牲一樣給人熏死的謀殺犯。再看看你吧,一個多麼優秀的年輕人,受過良好教育,有著遠大前程。我到底作了什麼孽?我這是怎麼了?我一輩子都在對人的仇恨中度過,看看我要為這一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吧。而你,不恨任何人,再看看你的未來吧。我們有著同樣的血緣,為什麼我淪落到了這裡?」

  薩姆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用膝蓋支撐著胳膊,雙手蒙住眼睛。他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除了走廊裡偶爾傳來警衛弄出的響動,屋裡靜極了。

  「你知道,亞當,我也不想死得這麼慘,」薩姆用拳頭頂住太陽穴,聲音嘶啞地說著,眼睛仍茫然地望著地板,「但死本身並不令我恐懼,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在這裡,我最大的恐懼是怕沒有人關心我的死活,那種念頭太可怕了,是吧。你死了,別人卻無動於衷,沒人為你悲傷,沒人為你哭泣,沒有人在葬禮上真心地為你默哀。我做過一個夢,我夢見在克蘭頓家鄉舉行的葬禮,自己躺在一口廉價棺材裡,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連唐尼也沒到場。在同一個夢裡,我看到在整個葬禮儀式中牧師都在冷笑,因為教堂裡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一排排空著的長凳。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還有人在關心著我,我知道你會為我的死而傷心,因為你的心裡有我,我也知道在我下葬的時候你會去把一切都料理停當。我現在真的放心了,亞當,我準備好了。」

  「好吧,薩姆,我尊重你的想法,我發誓要在這裡陪你到痛苦結束,我會為你悲傷和哀悼,你走後我保證讓你平安入土。只要我在這裡,薩姆,就不會有人再來找你的麻煩。可是,也請你為我想想,我必須盡全力把這個案子辦好,因為我還年輕,因為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讓我在這個案子上留下終生遺憾,那樣對我不公平。」

  薩姆把雙臂抱在胸前望著亞當,他那慘白的臉上顯得很平靜,他的眼睛仍然含著淚。「我們這麼辦吧,」他說道,聲音依然很低,透著哀痛,「我已做好了死的準備,我要利用明天和星期二做一些最後的打點,我就當是死刑在週二午夜進行,我要為此準備好一切。而你呢,可以把這件事當成一場比賽,如果你能打贏,對你當然很好,如果你輸了,就由我來承擔後果。」

  「這麼說你肯合作了?」

  「不。我還是不要赦免死刑聽證會,也不再遞交新的訴狀和上訴信,剩下的那些就夠你忙一氣的了。還有兩個上訴狀沒有被駁回,我不再簽署任何新的訴狀。」

  薩姆站起身來,他枯瘦的雙腿用力彈起並搖晃了一下。他走到門口把身子靠在門上。「莉怎麼樣?」他柔和地問,一面伸手去摸煙。

  「她還在戒酒中心,」亞當扯了個謊,他其實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薩姆現在是活一天少一天,在這種時候還對他撒謊未免有些孩子氣,但亞當仍然堅信會在週二之前找到莉。「你想見她嗎?」

  「是的,她能不能脫身?」

  「可能不大容易,不過我會盡力而為,她的病比我原先估計的要嚴重些。」

  「她是酒精中毒症患者嗎?」

  「是的。」

  「就這些嗎?不吸毒?」

  「只是喝酒。她說這個毛病早就有了,住戒酒中心是常事。」

  「願上帝保佑她,我的孩子們沒有趕上好的家庭。」

  「她是個好人,只是她的婚姻一直不是很美滿,她兒子很早就離家出走,一直沒有回來。」

  「叫沃爾特,對嗎?」

  「是的,」亞當回答說。這是多麼令人心碎的一個家庭,薩姆甚至不能肯定自己外孫的名字。

  「他有多大了?」

  「說不準,和我差不多吧。」

  「他知道我嗎?」

  「不清楚。他離開很多年了,一直住在阿姆斯特丹。」

  薩姆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咖啡杯,喝了一口涼咖啡。「卡門怎麼樣?」他問道。

  亞當看了一下手錶。「再有三個小時我就要去孟菲斯機場接她,她明天早晨來這兒。」

  「我真是擔心得要死。」

  「放鬆些,薩姆。她人很好,聰明、有生氣、很漂亮,我已經把你的一切都跟她講了。」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因為她想知道。」

  「可憐的孩子,你告訴她我的模樣了嗎?」

  「別為這件事擔心啦,薩姆,她不會在乎你的模樣的。」

  「你跟她說過我不是什麼青面獠牙的怪獸了嗎?」

  「我跟她說你非常討人喜歡,可親可愛,小小的個子,還帶著一隻耳環,梳著馬尾巴,手腕子很柔軟,還講了你穿的這雙精製的小拖鞋。」

  「你這個壞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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