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九二


  但她所在的一隅仍然沒有任何聲息。他洗完淋浴並穿戴整齊後輕輕擰了擰她門上的把手,門是鎖住的。她已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洞穴之中,以避開早晨這場不愉快的的交談。他寫了個字條說自己今天要去新奧爾良,晚上住在那裡,明天再回來看她。他說自己現在感到很抱歉,還說以後再同她談這件事,他求她不要再喝酒了。

  他把字條放到廚房的檯子上以免她漏過,然後便離開公寓開車去機場。

  新奧爾良的直達航班飛行時間為五十五分鐘。亞當飲著果子計,一面盡可能坐得舒適點以便緩解一下僵直的背部。昨天晚上在門口的地板上睡了還不到三個小時,他發誓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據她自己承認,她在過去幾年中已經戒過三次酒,如果她自己都戒不了,他自然也幫不了什麼忙。他在孟菲斯一直要呆到這個可悲的案子結束,如果他的姑姑難以保持清醒狀態的話,他也許就需要去某個飯店開個房間處理事務。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不能把她忘掉。但他需要集中精力於法律事務而不是過去的那些私刑、照片以及令人髮指的故事,也不是他所愛的姑姑和她的那些麻煩。

  飛機在新奧爾良機場著了陸,他的思路突然變得清晰了,第五巡迴法院和美國最高法院最近審理的十來樁死刑案一下子在他的腦海中湧現出來。

  他的出租車是一輛卡迪拉克高級轎車,是由達琳給他安排並由庫貝法律事務所支付費用的。車子還配有司機,當亞當舒適地坐在後排座椅上時他不得不承認在大公司工作的確有許多優越之處。亞當以前從未到過新奧爾良,由機場去往城裡的路上與其他城市大同小異,只見高速公路和川流不息的車輛。車子在超級圓頂體育館拐到博伊德拉斯大街,眨眼之間他們便進入了市中心。司機告訴他的乘客說幾個街區以外就是所謂的法國人居住區,離亞當下榻的飯店不遠。車子在坎普大街停了下來,亞當從車裡出來走上便道,旁邊就是那座稱為第五上訴巡迴法院的大廈,這是一座巍峨的建築,帶有希臘式的立柱,正門前有許許多多的臺階。

  他在樓裡找到了書記宮的辦公室並詢問和自己通過話的費裡德先生。費裡德先生果然如亞當在電話裡感到的那樣是位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人物,他很得體地為亞當作了登記,並為他講了一些法院的規定,然後他問亞當要不要簡單四下瀏覽一番。時間已近正午,這裡不像平時那樣繁忙,正是觀光的好時機。他們先去審判室,一路上經過了很多法官和工作人員的辦公室。

  「第五巡迴法院有十五名法官,」費裡德先生一面在大理石地板上很隨便地走著一面解釋著,「他們的辦公室就沿著這些走廊排布。眼下法院有三個法官席位空缺,華盛頓正為人選而傷腦筋。」走廊裡很暗,也很靜,似乎那些大人物們正在一個個寬大的木門後面工作著。

  費裡德先生先帶他去了聯席法庭,這是一個顯得很威嚴的大房間,裡面共有十五把椅子,在房間的正面排成了半圓形。「這裡的案子大多由三人法官小組審理,偶爾也會有全體法官出席的時候,」他平靜地講述著,似乎仍然未能擺脫對這個不同尋常的房間的敬畏之情。法官席比房間中的其他部分要高出許多,下面的律師在進行辯護時只能仰視。房間是大理石牆面,深色木牆圍,掛著厚厚的窗簾,上面是巨大的枝形吊燈,華麗而蘊含著不盡的威嚴,古舊卻不失最初的風貌,亞當覺得裡面充滿了威懾力。只是偶爾才會有全體法官出席的時候,費裡德先生又說了一遍,似乎是在給法律系一年級新生講課。六七十年代那些民權方面的重大裁決就是在這裡作出的,他口氣平和地說道。法官席後面掛有那些已經去世的法官們的肖像。

  儘管它的優美與莊嚴一如既往,但亞當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要見到這一切,至少是不要再作為代理律師來到這裡。他們沿著大廳向西法庭走去,這兒比先前的一個稍小些,但仍不失其威嚴。這裡是三人法官小組工作的地方,費裡德先生邊說邊領著他穿過旁聽席和圍欄來到審判席。法官席仍然雄踞其上,只是不像聯席法庭那樣高不可及。

  「口頭辯論一般是在上午進行,九點開始,」費裡德先生說道,「由於你的案子是一樁臨近執行的死刑案,所以破例在下午進行。」他勾起手指指了指後排座位。「一點鐘前你要先在那裡坐幾分鐘,等候書記官宣佈開庭,然後你要穿過圍欄坐到這邊的辯護人席上。首先由你發言,時間是二十分鐘。」

  亞當知道這些,但重新溫習一遍也沒有什麼不好。

  費裡德先生指了指審判席上一個類似交通信號燈的裝置。「那是計時器,」他嚴肅地說,「它對你非常重要。二十分鐘,要記住。某些律師忽視它的存在一味喋喋不休從而造成嚴重後果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那種場面可不敢恭維。你開始發言時綠燈亮起,黃燈對你進行提示——二分鐘,五分鐘,三十秒等。紅燈一亮不管你講到什麼地方都要馬上停下來坐回座位上。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還有什麼問題嗎?」

  「法官是哪幾位?」

  「麥克尼利,羅比肖克斯和朱迪。」他說話的口氣似乎這些人都是亞當的老相識。「那邊有一間等候室,三層有一個圖書館,一點差十分必須來到這裡。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先生。謝謝。」

  「如果需要我幫助可去辦公室找我,祝你好運。」他們握手後費裡德先生便離開了,把亞當一個人留在了審判席上。

  差十分鐘一點的時候,亞當第二次走進了西法庭厚重的橡木大門,他看到對方律師已經在作戰前準備。在圍欄後的第一排座椅上坐著史蒂夫·羅克斯伯勒首席檢察官,他的身邊圍著許多助手正在制定方案。亞當進來時他們突然靜了下來,其中的幾個人沖他點點頭,臉上還擠出一點微笑。亞當獨自一人在走道旁的一個座位上坐下,沒有理會他們。

  盧卡斯·曼坐在法庭他們的一邊,只是比羅克斯伯勒和他的助手們稍後幾排。他漫不經心地讀著一張報紙,當他們的視線相遇時,他向亞當招了招手。見到他是件很令人欣慰的事。他一身漿得筆挺的卡其布西裝,從上到下沒有一點皺紋,打著一條在暗處可發光的領帶。很顯然曼並不懼怕第五巡迴法院及其威嚴的裝飾,也能看出他有意與羅克斯伯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只不過是帕契曼的一名律師罷了,來這裡只是盡他的職責。如果第五巡迴法院刀下留人給薩姆一條生路,盧卡斯·曼是會很高興的。亞當向他點點頭並報以微笑。

  羅克斯伯勒和他的人馬又重新聚在一處。死亡博士莫裡斯·亨利也在其中,正在向其他頭腦略遜一籌的人面授機宜。

  亞當深深地吸了口氣想使自己放鬆下來,不過很難做到。他的胃部在劇烈翻騰,他的腳在抽搐,他不停地對自己說只不過二十分鐘罷了,三名法官也不能把他吃掉,他們最多只能讓他難堪,即便那樣也不過只會持續二十分鐘的時間。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辯論要點,為了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努力去想薩姆——不是那個種族主義分子薩姆,也不是那個殺人兇手和那個混跡于施行私刑的暴徒行列中的薩姆,他努力去想那個作為他的當事人的薩姆,那個在監舍裡苦捱時光的薩姆,那個理應平靜而體面地告別人世的薩姆。薩姆就要得到這法庭上珍貴的二十分鐘時間了,他的律師必須為他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二十分鐘時間。

  不知什麼地方有一扇厚重的門被打開了,亞當在椅子上險些跳了起來。法官席後面現出了法庭傳令人的身影,他宣佈這個莊嚴的法庭現在開庭。傳令人的身後跟著三個身著黑色法官服的法官——麥克尼利、羅比肖克斯和朱迪,每個人都夾著文件,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他們在泛著幽光的深色橡木法官席高臺上分別坐到自己那寬大的皮椅裡,俯視著整個法庭。密西西比州訴薩姆·凱霍爾一案開庭後首先傳喚的是坐在後排的律師。亞當緊張地走過圍欄的彈簧門,後面跟著的是史蒂夫·羅克斯伯勒,首席檢察官的助手們也落了座,然後是包括盧卡斯·曼和其他旁聽者入座。亞當事後才知道,那些人絕大部分是記者。

  朱迪擔任主審法官,這位T.艾琳·朱迪大人原來是位來自得克薩斯的年輕女子。羅比肖克斯來自路易斯安那州,大約有五六十歲的樣子。麥克尼利看起來足有一百二十歲,也是來自得克薩斯。朱迪先就案情進行了簡述,然後問來自芝加哥的亞當·霍爾先生是否準備好了。亞當緊張地站起身子,他覺得膝蓋發軟,上下牙床直打架,他的聲音顯得又高又神經質,他回答說是的,實際上他差不多已經準備好逃走了。他終於走到屋子中間的審判席上,他抬起頭來望著,或者說是暈頭暈腦地望著高高在上的三位法官。

  他一側的綠燈亮了起來,他尚能準確地判斷該是他開始的時候了。屋子裡很安靜,法官們目光炯炯地俯視著他。他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些已不在人世的大人們的肖像,然後便開始了他對利用毒氣室執行死刑的猛烈抨擊。

  他避開與那三位法官的目光接觸,在前五分鐘左右的時間裡,他只是在重複自己在答辯狀中所表達的意見。現在是午餐過後不久,又正值夏季,法官們的大腦需要幾分鐘的清醒時間。

  「霍爾先生,我認為你只是在重複自己的答辯狀而已,」朱迪不耐煩地說,「我們自己有閱讀能力,霍爾先生。」

  霍爾先生完全同意這一點,可心裡卻覺得這二十分鐘時間屬他所有,即便他想昂著頭背一通字母表也不應該有人干涉,當然不能超出二十分鐘。雖說亞當才出道不久,但他卻已從一名受理上訴的法官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評價,那是他在法學院時旁聽一次法庭辯論時聽到的。在口頭辯論中經常會遭遇到這類事情。

  「是的,法官大人,」亞當答道,小心翼翼地避免採用帶有性別差異的稱呼。接下來他開始探討氰化物對試驗用小白鼠的影響,在他的答辯狀之中沒有談到這一研究。有關試驗是一年前由瑞典的一些化學家做的,目的在於證明人類在吸入這類毒氣後並不會馬上死去。那項試驗由一個致力於在美國廢除死刑的組織提供資助。

  小白鼠開始發作並產生痙攣,它們的肺部和心臟在幾分鐘的時間裡會處於時斷時續的狀態,毒氣使它們肌體中的所有血管爆裂開來,包括大腦中的血管,它們的肌肉無規則地抽搐,直到最後口吐流涎並發出吱吱的叫聲。

  這項研究中最顯而易見的一點是小白鼠並沒有馬上死去,而是經歷了極大的痛苦。該項試驗具有無可指責的科學性,給小動物服藥的劑量也很適度,一般來講,大約需要十分鐘的時間才會死亡。亞當講了大量的試驗細節,隨著他越來越沉浸在自己的表述之中,他的神經也逐漸鬆弛了些。而法官們此時已不僅僅是在聽他的發言,簡直是在欣賞他對那些行將死去的小白鼠的探討了。

  亞當是在北卡羅來納州最近一樁案例的注釋中發現這項研究的,注釋字體很細小,並沒有廣泛報道過。

  「現在讓我來把話說白了,」羅比肖克斯尖著嗓音打斷了亞當的話,「你不想讓你的當事人死于毒氣室,因為那種方式很殘酷,但是不是在說採用劇毒注射的方式你就會欣然接受了呢?」

  「不是的,法官大人,我並沒有那樣講,我不想讓我的當事人死于任何方式。」

  「難道劇毒注射不是最不令人反感的方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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