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六五


  這個小故事講完時他們倆都在微笑,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既然總是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你們大家是怎麼活下來的呢?」薩姆透過窗口凝視著這邊問。

  「我不知道。母親一直在工作。她辦法很多,有時做兩份工。雜貨店的出納,藥店的店員,她什麼都能幹,我記得她有好幾次還做過待遇很好的秘書工作。後來我爸拿到了銷售人壽保險的執照,這成了他的一份永久性的兼職工作。我猜他對這工作挺在行,因為隨著我年歲漸長,家境也好起來了。他的工作時間可以自行安排,不必向他人打報告。這對他頗為合適,雖然他說他討厭保險公司。他曾經為作廢一張保單之類的事起訴一家保險公司,我對此實在不理解,他輸了這場官司。當然他把失敗全都怪在他的律師頭上,這位老兄犯了一個錯誤,就是寄給埃迪一封措詞強硬的長信。老爸打了三天字,等大作完成,他自豪地拿給母親看。二十一頁紙上寫的都是這位律師說的錯話和謊話。母親只是搖搖頭。他與那個可憐的律師鬥了許多年。」

  「他是個什麼樣的父親?」

  「我不知道。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薩姆。」

  「為什麼?」

  「因為他的死法。他死後我有好長時間都在生他的氣,因為我不理解他怎麼能夠作出這種選擇,以為他應該丟下我們,以為我們不再需要他,以為該是他離開人世的時候了。而在我得知真相之後,讓我生氣的是他瞞了我這麼多年,不把給我改名換姓並且亡命他鄉的真正原因告訴我。這對一個少年來說是極其困惑的事。至今還是。」

  「你還在生氣嗎?」

  「實際上已經不生氣了。我總是記著埃迪的好處。他是我唯一的父親,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評分。他沒有抽煙、喝酒、賭錢、吸毒、追女人、打孩子之類的惡習。他雖然很難長久地保住一份工作,但我們從來也沒落到吃住發愁的地步。他和母親老是說要離婚,但最後也沒離成。她搬出去好幾次,他也搬出去過。這使家庭處於破裂狀態,可卡門和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他有心情鬱悶的日子,或者說失意的時候,但都知道一到這樣的時候就縮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拉上窗簾。母親總是把我們喚到身邊,告訴我們他不舒服,我們要保持安靜。不能開電視,也不能開收音機。在他縮進房裡去的時候她是很維護他的。他在房裡一呆幾天,然後突然間出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我們學會了適應埃迪那些情緒不好的日子。他的樣子和穿著都正常。我們需要他時他幾乎總是在我們身邊。我們在後院打棒球,在遊藝場上騎木馬。他還帶我們去過幾次迪斯尼樂園。我想他是個好人,好父親,只是偶爾表現出這種陰鬱古怪的樣子來。」

  「但你們並不親密。」

  「是不親密。他輔導我做家庭作業和課外科學小製作,他堅持要求我學習成績全優。我們談論太陽系和環境問題,但從不談女孩子、性與汽車,也從未談過家族和祖輩上的事。我們之間沒有親昵的表示。他不是那種感情外露的人。有時在我需要他時他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薩姆拭了一下眼角,接著上身又支著雙肘朝前靠過來。他的臉貼近隔板,目光直視亞當。「他死得怎麼樣?」他問。

  「死得怎麼樣?」

  「那事怎麼發生的?」

  亞當呆了好久沒回答。他講述這件事可以有幾種方式。他可以殘忍並且懷著恨意無情地如實相告,以這樣的做法把老人擊垮。這樣做對他具有巨大的誘惑。他以前告訴自己許多次,這麼做是必要的。薩姆必須受苦,他必須因對埃迪的自殺負有罪責而接受懲罰。亞當的確想刺傷這老渾蛋,讓他為之痛哭。

  不過與此同時他又想快些講完這件事,好把那些痛苦的部分掩飾過去,接著繼續講別的什麼。可憐的老頭圍坐在隔板的另一邊已經夠受罪了。政府正計劃在四個星期之內把他弄死。亞當懷疑他對埃迪的死所知比他表面裝的要多。

  「他當時正經歷一段困難時期,」亞當說,雙眼凝視著隔板但避而不看薩姆,「他在他的房間呆得比以往都久,已經有三個星期。母親不停地告訴我們他正在逐漸好轉,不出幾天他就會出來了。我們相信她,因為他似乎總是能從裡面出來。他選了一個母親去上班而卡門呆在朋友家的日子,那一天他知道我將會第一個到家。我發現他躺在我的臥室地板上,手裡仍然握著槍,一把三八手槍。一槍打在右太陽穴上。他的頭周圍有圓圓的一灘血。我在我的床邊上坐下來。」

  「你那時多大?」

  「快十七了。上高中一年級。門門都得A。我看出他事先在地板上小心地鋪了六條浴巾,然後在正中間躺下。我摸摸他手腕的脈搏,他身上已經僵硬。法醫說他已死了三個鐘頭。他身邊有張字條,是打字機打的,白紙黑字十分整齊。字條寫給親愛的亞當,說他愛我,對不起我,要我照顧姑娘們,並說也許有朝一日我會明白。接下來他指示我注意有一隻塑料垃圾袋,也在地板上,說我應當把髒毛巾放在裡面,擦淨血污之後再報警。別碰那槍,他說。又叫我趕快,在姑娘們回家前收拾好。」亞當清清喉嚨,眼睛望著地下。

  「於是我完全照他所說的去做,然後就等著警察到來。我們單獨在一起呆了十五分鐘,就我們倆。他躺在地上,我躺在我的床上,向下望著他。我開始哭了又哭,問他這是為什麼,問他怎麼這麼幹,出了什麼事,問了他上百個其他的問題。躺在那兒的是我的親爹,是我唯一有過的親爹,他穿著褪色的牛仔褲、肮髒的襪子和他心愛的印有洛杉磯加州大學縮寫字母UCLA的T恤衫。從脖子往下看他就像在睡覺,但他頭上有個洞,頭髮裡的血已經幹結。我恨他就這樣死了,但他的死又使我那麼難過。記得我問他為什麼事先不同我說。我問了他許多問題。後來我聽到說話聲,房間裡突然擠滿了警察。他們把我帶到小書房,給我圍上毯子。這就是我父親的結局。」

  薩姆依然支著雙肘,但現在用一隻手捂著雙眼。亞當還有另外幾件事要說。

  「葬禮後,莉留下和我們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她把你和凱霍爾家族的情況告訴了我。她把許多我一直不知道的有關父親的情況告訴了我。我對你和克雷默爆炸案著了迷,於是我開始閱讀那些舊報刊上的文章和報道。我用了將近一年的工夫才弄清埃迪為什麼選在那個時候自殺。在你受審期間他一直躲在他的房間裡,在審判結束時他殺死了自己。」

  薩姆把手移開,用含淚的眼睛凝視著亞當。「所以你為他的死而責怪我,對嗎,亞當?這才是你真正想說的話,不是嗎?」

  「不。我沒有全都怪你。」

  「那麼有多少該怪我呢?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你有時間計算出那些數字。其中有多少是我的過錯?」

  「我不知道,薩姆。為什麼不由你來告訴我呢?」

  薩姆擦擦眼睛,抬高嗓音。「這有什麼了不起!我承認過錯百分之百全都在我。我對他的死負有完全責任,好了吧?這不就是你所需要的嗎?」

  「隨你怎麼想。」

  「別對我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樣子!儘管把我兒子的名字加到我的殺人名單上好了,那不就是你想要做的嗎?克雷默家的一對雙生子、他們的父親,接著就是埃迪。這是我殺掉的四個人,對吧?你還想在後頭再添上其他什麼人嗎?趕快添上,老弟,時間可不等人。」

  「此外還有多少?」

  「死屍嗎?」

  「對,死屍。我聽到過傳言。」

  「你自然會相信那些傳言,不是嗎?你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相信所有那些關於我的壞話。」

  「我沒說我相信那些話。」

  薩姆跳起來,走到房間頂頭。「這場談話叫我膩味!」他從三十英尺之外喊叫著,「而且我也討厭你!我倒簡直情願那些該死的猶太律師再來煩擾我。」

  「我們可以順從你的要求,」亞當迅速回擊。

  薩姆慢慢走回他的座位。「我現在擔心的是我的性命,離進毒氣室就剩二十三天了,可你卻只想談論那些死人。就繼續唧唧喳喳你的吧,老弟,實際上不久你就可以開始談論我了。我要的是行動。」

  「今天早晨我提交了一份訴狀。」

  「很好。那你走吧,該死的。快他媽的滾,別再折磨我了。」

  二十二

  亞當這一邊的門開了,帕克身後帶著兩位男士進來。他們顯然是律師,著深色套裝,緊鎖眉頭,提著厚重鼓起的公文包。帕克指指空調下面的幾把椅子,他們坐了下來。他望望亞當,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薩姆一眼,後者仍然站在另一邊。「一切都好嗎?」他問亞當。

  亞當點點頭,薩姆則緩緩坐下。帕克離去了,兩位新到的律師頗有效率地忙著從厚厚的卷宗裡抽出一大摞文件來。不到一分鐘,他們便雙雙脫掉了外衣。

  五分鐘過去了,薩姆還是一言不發。亞當發覺另一端那二位律師頻頻直往這邊瞟。和這位將要下一個被毒氣處死的最著名的死監犯呆在同一房間,他們忍不住把自己好奇的目光偷偷瞟向薩姆·凱霍爾和他的律師。

  接著薩姆身後的門開了,兩名警衛帶著一個瘦小結實的黑人走進來,黑人被手銬腳鐐緊緊銬著,仿佛他隨時會性子上來赤手空拳把幾十人殺死似的。他們把他帶到他的律師們對面的座位,著手把他身體的大部分鬆開,但銬在背後的雙手仍然保留原狀。一名警衛離開了房間,另一名留下,站在薩姆和那個黑人囚徒的正中問。

  薩姆順著檯子把目光掃向他的那個同志,這人是個神經質類型,他顯然並不為見到他的律師們而高興。律師們見到他興致也不高。亞當從隔牆這邊觀看著他們,沒有幾分鐘他們的頭就湊在一起齊聲通過窗口講起話來,而他們的當事人卻挑釁地把手放在屁股下坐著。可以聽到他們壓低的聲音,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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