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約翰·格裡森姆 > 毒氣室 | 上頁 下頁
二〇


  「見鬼,我是為我的父親覺得丟臉!輪到誰還不都是這樣?」她的言詞突然變得尖銳刻薄。「我希望你不要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這個在死監裡受罪的可憐老頭就要為他的罪孽而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我不認為他應該死。」

  「我也不認為。可他的確殺了不少人——克雷默家的雙胞胎和他們的父親,還有你的父親,天曉得另外還有誰。他應該在牢裡過完他的餘生。」

  「你一點也不同情他?」

  「偶爾會。如果我這天高興而且陽光明媚,我沒準兒就會想起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件快樂的小事。可那種時候太少了,亞當。他給我的生活和他周圍人的生活帶來許多痛苦。他教我們恨所有的人。他對待我們的母親很卑鄙。他整個該死的家族都卑鄙。」

  「那咱們就殺了他算了,怎麼樣?」

  「我可沒那麼說,亞當。而且你這麼說並不公平。我每時每刻都想著他,每天都為他祈禱。我對著四壁問過無數次,為什麼我父親會成為這麼可怕的人,他是怎麼變的。他為什麼不能成為一個現在正坐在陽臺上的好老頭,拿著煙斗和手杖,也許杯子裡再斟一點波旁酒?當然,是為了健胃。為什麼我的父親非得去當三K黨徒,殺死無辜的孩子也毀了他自己的家?」

  「也許他並不是蓄意殺人。」

  「他們死了,是不是?陪審團說是他幹的。他們給炸成碎片並排埋在一座小小的墳墓裡。誰管他是不是蓄意去殺了他們?他在場,亞當。」

  「這會是非常重要的。」

  莉跳起來抓住他的手。「上這兒來,」她堅持著。他們幾步走到陽臺的邊上。她指著幾個街區以外的孟菲斯地平線。「你看那個平頂的建築,面朝著河的那座,離我們最近的。就在那兒,三四個街區遠。」

  「看到了,」他回答得很慢。

  「最高的一層是十五層,對吧?現在從右邊,往下數六層。你跟得上我嗎?」

  「跟得上。」亞當點點頭,順從地數著。那是一座華麗的高樓。

  「現在從左邊數四個窗戶。有一扇亮著燈。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猜猜誰住在那兒。」

  「我怎麼知道?」

  「露絲·克雷默。」

  「露絲·克雷默!孩子的母親?」

  「就是她。」

  「你認識她?」

  「我們遇到過一次,極偶然的。她只知道我是莉·布思,是那個聲名狼藉的費爾普斯·布思的妻子,僅此而已。那是為芭蕾舞劇團或者什麼別的事而舉行的一次大張旗鼓的募捐會。我一向都儘量避免和她見面。」

  「這真是一個小地方。」

  「它可能是比較小。如果你去問她關於薩姆的事,她會說什麼呢?」

  亞當望著遠方的燈火。「我不知道。我讀過些報道,說她仍然懷恨在心。」

  「懷恨?她失去了她整個的家庭。她一直沒再婚。你想她會關心我父親炸死她孩子是不是蓄意的問題嗎?當然不。她只知道他們死了,亞當,死了二十三年了。她知道他們死于我父親安置的一枚炸彈,如果他當時呆在家裡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和他那些愚蠢的哥兒們深夜在外面兜風,小喬希和約翰就不會死。他們現在將會是二十八歲,也許受了很好的教育而且結了婚,會有一兩個孩子讓露絲和馬文解悶兒。她才不關心那炸彈蓄意要去炸誰,亞當,她只知道那炸彈在那兒並且它爆炸了。她的孩子們死了。這才是最要緊的。」

  莉回身坐進她的搖椅。她搖晃著她的冰塊喝了一口。「別誤會,亞當。我反對死刑。我可能是這個國家裡僅有的一個父親關在死監裡的五十歲的白人婦女。死刑是野蠻、不道德的,是對人的歧視,殘酷而不文明——我贊同所有這些說法。但是別忘記受害者,明白嗎?他們有權力要求報復,這份權力是他們應得的。」

  「露絲·克雷默要報復嗎?」

  「據各方面的報道,是的。她不再對媒體多說,但是她在各種受害者團體中很活躍。幾年前曾有人引述她的話:執行薩姆·凱霍爾的死刑時她會到場旁觀。」

  「這可不算寬容。」

  「我不記得我的父親要求過寬恕。」

  亞當轉過身背對河坐在欄杆邊上。他看了一眼市區的樓群,然後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腳。莉又長長地喝了一口。

  「那麼,莉姑姑,我們將幹些什麼呢?」

  「把姑姑省了。」

  「好的,莉。我就在這兒了。我不打算就離開的。明天我去見薩姆,在我離開時我希望成為他的律師。」

  「你是否打算把這事瞞住?」

  「你是指我其實是凱霍爾家人這件事嗎?我不打算告訴什麼人,但這秘密要能長久保住倒怪了。它所涉及的是死監裡的犯人,薩姆的名氣不小。新聞媒體很快就會開始刨根問底。」

  莉盤起腿望著河流。「會傷害到你嗎?」她輕聲問。

  「當然不會。我是個律師。律師為猥褻少年犯、暗殺者、毒品犯、強姦犯和恐怖分子辯護。我們不是受歡迎的人。我怎麼會被他是我的祖父這一事實所傷害?」

  「你的事務所知道嗎?」

  「我昨天告訴了他們。他們其實本不高興,但後來改變了態度。實際上,我在他們雇我的時候對他們隱瞞了此事。我那樣做是不對的。不過我想現在已經沒事了。」

  「要是薩姆不同意呢?」

  「那樣我們就都安全了,不是嗎?誰也不會知道了,你會受到保護。我會回到芝加哥去等著看有線電視新聞網關於執行死刑的精彩場面的採訪報道。然後我會選在秋天一個陰冷的日子裡開車過來,在他的墳前放一束花,很可能看著墓碑再次問自己為什麼他要幹這樣的事以及他怎麼就變成了這樣的邪惡之徒,而我又為什麼偏偏出生在這樣一個不幸的家庭,你知道,這些問題我們問了多少年了。我會邀你與我同去。那可以算是一次家庭團聚,知道嗎?只有我們凱霍爾家的人穿過墓地,帶著廉價的花束和厚厚的太陽鏡以兔有人認出我們。」

  「別說了,」她說,亞當看見她已是淚流滿面,淚水流到她的下巴上,她用手指擦著。

  「對不起,」他說,轉身望著另一艘駁船緩緩從北邊駛過河上背陰的地方,「對不起,莉。」

  八

  時過二十三年,他終於就要回到他出生的州了,感覺不到特別的歡欣,也沒有特別的恐懼。他開車很小心,時速五十五英里而且拒絕超車。公路變窄降低進入密西西比三角洲平原,亞當看見一條堤壩蜿蜒曲折向右延伸,最後在一英里遠的地方消失在視野之外。他從容地穿過一個叫沃茲的小村莊。這是六十一號公路沿途大大小小城鎮中的第一個。他隨著車流向南。

  通過大量的研究,他知道這條高速公路幾十年來作為一條主要通道輸送了三角洲千百萬的貧困黑人向北遷移,去孟菲斯、聖路易斯、芝加哥和底特律,去那些可以找到工作和體面住房的地方。布魯斯歌曲就是從這些城鎮和農莊,從那些搖搖欲墜的槍樓和佈滿灰塵的鄉間小鋪,從那些六十一號公路邊上花裡胡哨的有自動點唱機的小酒吧中誕生並且向北方傳播的。這音樂在孟菲斯找到了家,在那裡與教會及鄉村音樂交融為一體,派生出搖滾樂。他在聽著一盤泥水樂隊的老錄音帶時進入了那個聲名狼藉的蒂尼卡縣,據說這裡是全國最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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