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七一


  「我剛從那兒回來,上周。」她不喜歡和他談話,她不知道她和豐下一步該怎麼辦,不知道是否應該在這兒住下去,還是返回美國。弘子知道,即使她想返回美國,也不能現在就走,她必須先想好怎麼處理這座房子。要賣掉它還不知得等多久,所以,最好先在這兒住上一兩個月,然後再去美國,或乾脆就不回去了。此時,她的心裡亂作一團。她知道,門口總有一個使她不能感到輕鬆、不能讓她放心的衛兵,她應該盡可能避免麻煩。然而,那個衛兵卻對豐非常感興趣。

  「戰爭期間你們在那兒嗎?」衛兵問她,有些不願意離開。

  「是的。」她說,再次感謝他送給豐的巧克力。然後趕快走進院子,關上門,很後悔門上沒有鎖。她匆匆地向神龕鞠了一躬,拉著豐跑進了屋子。

  在以後的幾天裡,那個衛兵又來過一兩次,但弘子從未走到門口和他說話,她想讓他失望。

  然後,她和豐去了東京,想去那兒找她父親的親屬,但弘子很快發現,她父親的親屬也都在戰爭中死去。東京是真正的災難,弘子仍然可以感到轟炸的後果。那兒的美軍士兵更多,多數都喝得醉醺醺的,四處尋找女人,弘子只想馬上返回京都的家。

  他們又很快地返回京都。

  她已回到日本兩周了,已經開始感到,如果留在日本,那麼事情會越來越複雜。她已經變得現代和獨立,已經變得更加聰明。如果她和兒子繼續在日本住下去,他倆會很危險的。她已經瞭解到,在聖誕節當天將有一條船開往美國,她在想應不應該登上這條船。

  當她們回到她父母的房子時,鄰居告訴她說有一個士兵來問過她好幾次,弘子告訴鄰居說如果那人再來,就告訴他,說她已經回美國了,或者說她已經走了,或者,說什麼都行。弘子很害怕,如果來的人是那個對她感興趣的衛兵,那麼她就感到她繼續留在日本是種凶兆,這使她更加下定決心,儘快離開日本,返回美國。

  那天晚上,豐已經在房間裡睡著了,她聽到門鈴響了,她沒有出去。但第二天,當豐在院子裡玩的時候,他先聽到了門鈴,弘子想,肯定又是那個給豐巧克力的衛兵。她趕緊跑出屋子,想在豐開門之前阻止他,但是已經晚了,他已經在和那個士兵講話。她走近些時,才發現這不是那個衛兵。她叫豐回來,但豐不聽,她看到那個人彎下腰來和豐說話。

  「豐!」她又喊了一聲,可他仍然不動。她必須過去將他拉回來。她討厭長著大鬍子的美國人,她注意過衛兵的眼神,在東京,也見過使她害怕的類似眼神。她不想找麻煩。

  「豐!」

  弘子提高嗓門,這時,他倆同時抬起頭來看著她。他們兩個人,卻有著相同的面孔,他們手拉著手。弘子盯著他倆。

  是彼得!他還活著!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找來的,她邁不動腳步,哭了起來。彼得拉著豐的手,飛步跑到她跟前,沒等她說話,沒等她反應過來,彼得吻了她。

  當他停下來時,弘子在發抖。她抬起頭,端詳著他,仍然不能相信他已經回來了,在抱著豐。

  「你到哪兒去了?」她問他,好像在問一個失蹤後終於回到父母身邊的孩子。

  「我在德國的醫院裡住了一段時間……在此之前,我藏在豬圈裡……」他笑得像個孩子,然後卻神情嚴肅地看著豐。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彼得沒有變樣,他和三年前他們分手時一樣。

  她流著淚笑了:「我不想讓你感到不想回來時必須回來。」這種想法顯得那麼愚蠢,但在當時,卻是很實際的。她看著他,又有些迷惑不解,「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和你們一樣,我已經跟蹤你們幾周了。」他興奮地用一隻手將她拉到懷裡,另一隻手緊緊拉住豐,他不能再失去他倆任何一個人。他這麼遠趕來,相信能找到他們。

  「我去過銀行,看到你留給我的信。」弘子在斯坦福大學也留了一封信。「我在你們離開後的第二天找到斯賓塞家,然後趕第二班船來到日本。我事先和禮子通過電話。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找禮子,但花了好長時間,我找不到她,是斯賓塞家人給了我她的電話號。」他已經成為一個合格的偵探。「她給了我你在日本的地址,但我每次到這來,你們都不在。」

  「我們回來後,先去了綾部。」她閃著大大的、傷心的眼睛,她還怕這是自己的錯覺。他來了,他活下來了,他回到了她的身邊!他千里迢迢地找到了她。「我的父母都死于空襲。」

  彼得難過地搖搖頭,想到了他們母子經受過的苦難,想到所有人,就連可憐的武雄也沒能活下來。「我來過幾次,你們不在家,我一直不停地問鄰居。」弘子這時才明白鄰居所說的那個士兵是誰。

  「我以為你是那個士兵,他一直盯著我們……,我想他在找妓女。」她微笑著說。

  「我並沒有想到這些,」彼得想用眼睛吞掉弘子,他們都想到了坦弗蘭。「也許可能。」他輕輕地說。他正要再次吻弘子時,豐卻拉了拉他的手。

  「你有巧克力嗎?」他問彼得,他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感到沒趣。彼得搖了搖頭。

  「不,我沒有,對不起,豐。」

  「可那個人有。」豐有些不高興。彼得回過頭來看著弘子,這時,他忘記了兒子的話。

  「對不起……」他對她說,「應對你們的一切說對不起……對你們經歷過的磨難……對我不在你們身邊……沒有在豐身邊……」他看著豐,「也對你的父母。弘子,我真是對不起……」他的目光中充滿對她的愛和溫柔。此時此刻,他忘記了自己所經歷過的痛苦,他感到萬分幸福。

  「我們無能為力。」弘子用日語說著,向他深鞠躬,這使他想起他們那次分手時她的話,在武雄家。那是多麼遙遠,是的,誰都無能為力……無能為力……也許,並不如此,但實際發生的一切都使每個人陷入可怕的境地,使他們失去了如此之多。

  「我愛你。」彼得慢慢地將她抱在懷裡,吻著她。三年半的祈盼終於得到了應有的結果,很難相信,他們的一別竟有那麼久,而他們在分手前相聚的時間卻那麼短。弘子想起了坦弗蘭,想起了他和她度過的時光,在那茂盛的草地上,藏在沒有人的地方……想起那個為他們主持「婚禮」的住持,那個只珍藏在他們兩個人心裡的儀式……

  他們經歷的痛苦和磨難的時光、屈辱和悲傷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他沖著她笑,看著兒子笑,他發現豐長得是多麼像自己。彼得向弘子深深鞠躬,就像弘子的父親多年前向她母親鞠躬一樣。弘子也微笑著向他鞠躬,彼得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她那時穿著和服。

  「你在幹什麼,媽媽?」豐小聲問。

  「我在向你父親表示尊敬。」她莊嚴地說。彼得一手拉住弘子,另一隻手拉住豐,三個人慢慢地走進她父母的房子。弘子知道,她的父母、肯、武雄和裕二此時正在某個地方注視著他們。「謝謝。」弘子用日語輕輕地說。感謝彼得,感謝他們,感謝他們曾經給予她的一切。然後,弘子輕輕拉上了身後的隔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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