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因為你非常明智,正雄君。」她邊向他鞠躬,邊說。他抓住她的手,將她輕輕地拉向自己。他們共同生活了十九年,很幸福,互敬互愛。他們之間的愛在不斷昇華,也在時時減弱因觀點不同而引起的風暴。十九年中,他們有著各自的想法,但從未像這次的決定這樣南轅北轍。「她在那兒會很好的。」秀美說,希望得到同意。她相信正雄對她所說的一切。

  「如果不好怎麼辦?」他感到自己老了,而且非常孤獨,可實際上,此刻他並不比女兒更孤獨。

  「那麼,她會變得更加堅強,這對她來說會更好。」

  「希望如此。」他拉著秀美的手,走出房間,走進院子。在這兒,他們看不到大海,但他們卻面對大海的方向站著。

  同一時刻,弘子正站在名古屋丸號的甲板上,向著地平線方向深深鞠躬。

  經過兩周的航行,名古屋丸號於八月一日抵達聖弗朗西斯科。一路上,天氣晴好,大海平靜,多數乘客都平安地度過了海上的航程。

  名古屋丸號上有很多人是舉家旅行,還有很多年歲較大、不喜歡走火奴魯魯那條更有樂趣航線的人。乘客多數是日本人,他們中有些人要前往秘魯和巴西。船上也有些美國人,與弘子同艙的那位婦女是美國人,她性格內向,很少與其他乘客講話,她僅在更衣或去洗手間的路上碰到弘子時才和她打招呼。弘子沒有什麼談話的題目,所以,她也同樣寡言少語。一路上,她因悲傷和想家而對一切都麻木不仁。她還有些暈船。

  幾個年輕的日本小夥子想和她說話,弘子卻十分禮貌地避開他們。從離開福岡到抵達美國之間,她除了說「早安」或「晚安」之外,就再沒有與他人說過什麼。她獨自到餐廳吃飯時也一直沉默,總是低著頭,使人感到根本不可能與她接近。她只穿莊重、深色的和服。

  船快到達港口時,她鎖上箱子,扣好提包,站在艙裡向窗外看去。全新的金門大橋從頭上越過,依山而建的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十分美麗。但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那麼陌生,她不知道在這兒能學到什麼。她將見到十八年來常常聽說、可一點也不瞭解的表親,她只希望他們能像父親所相信的那麼好。

  移民局的官員乘拖輪來到船上,他們檢查護照、蓋章。人們在船上的餐廳裡排隊等待驗證過海關。查驗過護照後,弘子來到甲板上,用手按住被風刮起的頭髮。她將頭髮打成整齊的發結,身穿淺藍色的和服。這件和服是她離開福岡後所穿的最漂亮的一件,它看上去像一片夏日的藍天。站在護攔邊上,她顯得那麼嬌小、可愛。

  客輪鳴起了高亢的汽笛,拖輪慢慢地將它拖進港口。名古屋丸號停靠在第三十九號碼頭上。片刻之間,驗證合格的乘客開始離船,多數人都急急匆匆,以便早點兒見到親屬或朋友,早點兒結束兩周的航行。但弘子卻慢慢地走下跳板,她動作優美,小心翼翼。她不敢肯定她是否能認出她的表親,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他們。她感到很不安,他們要是忘了來接她怎麼辦?他們認不出她怎麼辦?或者,認出她後,不喜歡她怎麼辦?千萬條思緒閃過腦海。

  碼頭上有著無數陌生的面孔。人們擁擠著,四處湧動,辨認行李,尋找提包,召喚出租車。弘子站在那兒,感到自己完全被興奮的人們淹沒。這兒似乎處於集會般的氣氛之中,附近的一艘美國客輪啟航時,鼓樂齊鳴,奏起《在得克薩斯腹地》。

  人聲嘈雜,震耳欲聾。正當她絕望地四處張望時,她突然發現一張極像她父親的面孔。那人比她父親老些,個子也不如她父親那麼高,但有些東西卻使她隱約感到熟悉。

  「你是弘子?」他看著個子小小的弘子問,心裡卻十分肯定。她的相貌和正雄寄給的照片一樣,他被她流露出的害羞和溫柔的神情深深打動了。

  弘子默默地點點頭,周圍的一切使她暈頭轉向,她一直在害怕找不到他們,直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表叔已經找到了她。

  「我是田中武雄,是你的叔叔。」她點點頭,但不明白為什麼他用英語和自己講話。他的英語十分標準,聽不出一點日本口音,「你的嬸嬸禮子和孩子們都在車裡等你。」

  她深深地向他鞠躬,表示尊敬,同時也代表她的父親。她能聽懂英語,這使他也感到吃驚。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微微地向她鞠躬,知道如果不還禮,她會感到難堪,她父親也會的。他僅僅向他的長者鞠躬,從未向晚輩或同齡人鞠過躬。他瞭解正雄,卻沒有想到他的女兒會那麼保守,不過,他還記得在日本那次短短的逗留期間,秀美對他十分禮貌,正式。

  「你知道行李在哪兒嗎?」他和藹地問。在周圍暴風雨般的嘈雜聲中,他的話有一股令人鎮靜的力量。行李按字母順序擺在碼頭上,那兒有海關人員進行檢查。她用手指了指字母T。他這時懷疑她是否會講英語,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講過一句英語,她只是鞠躬。她只有一次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但馬上又害羞地將目光移開。

  「我想他們已經檢查完了。」她輕輕地說。她的話消除了他的疑慮。很顯然,她的話是經過反復斟酌之後說出的,表明她還不習慣於用英語講話。「我只有一件行李。」她連自己都覺得這句英語很像她母親說的那麼蹩腳。她父親和弟弟裕二的英語講得很好,聽起來就像美國人一樣。秀美的英語同弘子講得相差無幾,不那麼流利。

  「旅途怎麼樣?」武雄一邊和她走向放行李處,一邊問她。他們找到了早已放在那兒的單件行李。一名海關人員站在行李旁,他放行的速度之快令人吃驚。

  武雄向行李工招招手,告訴他車停在哪兒,然後帶著弘子離開客輪去見她的表兄妹。他開的是一輛當年剛買的墨綠色雪鐵龍大轎車,可以輕鬆容下全家人和一條到哪兒都跟隨他們的愛犬。他們今天將狗留在家裡,以便騰出地方放弘子的行李。他們要直接返回帕羅·奧德。孩子們都來了,想到要見到弘子,他們都非常興奮。

  「旅途很順利,」她用斟酌後的英語回答,「謝謝。」她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他一直和她說英語,他也是日本人。父親要求她講英語是為了培養她的英語能力,她理解,可此時,她卻因為不能和他講日語而感到異樣,用英語講話是那麼彆扭。但弘子並不知道,雖然他和她一樣,都不是美國人,可他畢竟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美國出生。

  他走在前面,在碼頭上的人群中穿行,行李工搬著她的箱子跟在後面。不久,他們來到汽車旁。禮子和孩子們正等在車裡。身穿紅色連衣裙的禮子馬上跳下車,熱情地抱住弘子。武雄幫著把行李放到雪鐵龍的後箱裡。

  「你長得真漂亮!」禮子微笑著評論著。她是個麗質女人,同弘子的母親年齡相仿,但頭髮剪得很短,臉上還化了妝,她紅色的連衣裙十分奪目。弘子像對武雄那樣向她鞠躬致敬。「在這兒,你不必鞠躬。」禮子仍然笑著,拉著她的手,給孩子們作介紹,她叫他們肯、薩莉和苔米。弘子常聽到他們的名字,只不過是叫健二、幸子和多美子。肯今年十六歲,比一般日本孩子個頭高得多;薩莉十四歲,身穿一件灰色連衣裙、一件開司米毛衣和一雙皮涼鞋,看上去非常成熟,她是個漂亮的女孩,長得很像她母親。苔米才八歲,非常可愛,小巧活潑,還沒等弘子說話,她就抱住弘子的脖子親她。

  「歡迎你回家,弘子。」苔米高興地笑著,然後評論起弘子的身高,「我差不多和你一樣高。」弘子笑了,向他們鞠躬,他們都很感興趣地看著她。「在這裡,我們從不鞠躬,」苔米說,「老人才這樣做。我們也不穿和服,不過,你的和服真漂亮。」她長得像個日本玩具娃娃。苔米要與弘子、肯一起坐在後排,薩莉和父母坐進了前排。

  幾分鐘後,他們上了路,說說笑笑。弘子馬上就被他們的情緒所感染,孩子們告訴她他們在學校的朋友,苔米說起她的洋娃娃。禮子要他們靜下來,但他們根本不聽,他們太興奮了。弘子美麗嬌小,頭髮長得也很漂亮,薩莉說弘子就像她父親有一次送給她的玩具娃娃一樣。她問弘子帶沒帶西式服裝。

  「帶了一些,我父親說我會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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