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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至少有人站在我一邊,」艾倫拿起一紮文稿,「謝謝你的阿司匹林。」

  伊馮微笑了一下:「不要客氣。」

  當艾倫朝他的辦公室走去時,可以覺察到溫度上升了。一台空調機——為大樓整個東半側服務的——昨天壞了,儘管一個維修隊花了一上午時間,趴在幾個不便使用的梯子上,把上半身埋在天花板裡的管道裡,但是,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艾倫在開門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堅持著好好幹。」他嘲笑地對從大廳天花板方孔裡伸出來的兩條大腿說。

  維修工沒有回答。

  在辦公室裡面,午飯吃剩的不新鮮味道——德式辣乳酪熱狗和油煎食品——在關著門的房間裡彌漫著。他走過時,仍然可以看見放在金屬垃圾箱裡廢紙上面的吃剩食品。他做了一個要嘔吐的怪相,從架子上盒子裡拿了幾張紙蓋在熱狗和麵包上。他可以聞到食品的味道,但是,他肯定不會再去看它一眼。

  他在椅子上坐下,掃了一眼他前面的桌子。桌面上放著幾起謀殺案的照片,有些局部放大到8X10。照片是按照年月順序一批一批排列的,但是,他卻按不同的順序擺放,從審美關係給它們分組。在黑白照片裡,血看起來就不是那麼真實,幾乎看不清。許多鏡頭被放大和修剪得與原來的主題完全沒有關係,看起來幾乎和藝術照一樣。他甚至不瞭解,其中有些照片被處理得根本看不出它們實際生活的原貌。

  然而,他看出來了。

  而且,他也瞭解了。

  他按照這種方式來排列照片是因為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殺人兇手是一個發狂的審美家,他把殺人當做某種反常的純粹藝術,而把受害者當做他的作品。這是一種荒謬的想法,B級電影的劣貨,但是它卻一直都在產生回聲,沒有銷聲匿跡;在他看來,似乎就是一種不合邏輯的感覺。盡譽他認為謀殺案是由團夥所幹這種論點合理並且可信,但是,在他心裡他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認為只有一個兇手,一個孤獨的、瘋狂的殺人惡魔。

  他背靠在椅子上,朝上望瞭望天花板上的方孔。他仍然要生活、睡覺、吃飯、呼吸,但是這些謀殺案拖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就不足為奇地開始在腦海裡把整個事情都轉換成一部電影。

  至少他在同事們面前,對這種杜撰的合理性表現出非凡的精明。

  艾倫下巴的傷痛以及頸部背後肌肉顫動得很痛。阿司匹林還沒有發揮效果。他閉上眼睛,試圖放鬆一會兒,試圖理一理他的思路,但是,他想起了前天晚上的夢。他的夢幾乎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涉及的地方是實際上不存在的,牽涉的人也是不曾相識的。在少數幾個夢中,他總是超現實宇宙裡慌亂的旁觀者,夢見他周圍發生的事情,甚至他自己還會參加進去,但從來都不明白夢裡的事。據他所知,他還沒有夢見過他認識的人。

  然而,昨天晚上他夢見了凱茜。

  這是懷特黑德謀殺案以來的第一個夢,而不是噩夢,為此他感到愉快。夜幕來臨時,他和凱茜在森林裡迷了路,幾英里範圍內沒有一個人。凱茜首先驚慌起來,但這是一個罕見的、氣候溫和的荒野,一個王爾德·迪斯尼森林,僅有的動物是伶俐的小松鼠和喜歡擁抱的小兔子,植物都是軟軟的、勻稱的,沒有任何威脅性。甚至黑暗也是那麼美好:黑色天空上點級著幾百萬顆閃爍著光輝的小星星。既然如此年輕、如此窘迫,既然他接受這一切,凱茜在夢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裸體的。怎樣會這樣或為什麼會這樣,他並不清楚,因為細節有點模糊;但是她被強制地脫掉了衣服,他們偎依在一起,因為這樣可以暖和一些。她的裸體非常美好——白種女人中一個淺黑色的博蒂塞莉·維納斯,甚至現在他也可以想起來,她潔白的皮膚光滑而又柔軟,她的體型很勻稱。她的胸脯不大,但很堅挺,奶頭很大;她兩腿之間那稀疏的陰毛形成了一個漂亮的黑三角。

  他發覺自己正在想像她那裸體的樣子。

  當他正在集中考慮殺人案的時候,為什麼他會想起了凱茜?

  艾倫歎了口氣,睜開了眼睛。當他要關注重要的業務時,他經常想起個人的瑣事;這是一種習慣——或者性格上的特點——煩擾著他。在他看來,他不能像他所預計的那樣把注意力集中在這類工作上。他發現,在他上班時他不能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而當他在家時也不能把工作完全置於腦後。這兩方面的事情總是重疊在一起。事實不應如此。特別是在這類事情上,他應該能把個人事情放在一邊至少八到十個小時,把這些時間完全用於工作。

  究竟他錯在什麼地方?

  他坐了起來。這種局面已經讓他們付出了代價。在過去的幾周裡,他從來也沒有覺得緊張、危險和處於壓力之下。一般來說,他是一個隨和的人,相當放得下的人,但是近來他對同事們暴躁,對陌生人不耐心,幾乎到處都當刺頭。

  看來,不受這種態度影響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凱茜。他覺得和她在一起感到放鬆、愜意。也許這還因為是她不屬￿這個圈子裡的人,不是警察,甚至不是一個實施法律的人。他沒有感到她曾經對他做過評價,事後對他進行過勸告或批評,對他所辦的案件進行評說。還有,在情感狀態方面,看來她要比他差。他感到總是要保護她,而不是欺負她。這樣也就挺好。

  電話響了,艾倫驚跳起來。他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壞事——而他卻放縱地坐在這裡,他馬上抓起話筒,希望他能夠聽到耳膜裡血液持續流動的聲音。我的天哪,他想,但願不是又一起案件。「我是格蘭特中尉。」他說。

  「我是杜勃裡寧。」

  「什麼事?」他間,「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發生什麼事,」警察的聲音顯得有點疲倦,「我只是報個到。」

  艾倫閉上了眼睛,背靠在椅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很愉快。「好。」他說,他感到的寬慰幾乎是肉體上的,「好。」

  三

  空氣既冷又潮,開始時,凱茜在夢中調整其細節去適應溫度的變化——她那與艾倫一起度過的浪漫蒂克夜晚的地點從鳳凰城轉換到阿斯蓬,從夏天轉換到秋天——但是,空氣逐漸變冷,夢被打亂,她也醒了。

  在草地上。

  在後院。

  她眨了眨眼。閉上了眼睛,又把它們睜開,希望這仍是夢的一部分,但是她感到她的頭下面不是枕頭套,而是潮濕的土地;當她再次睜開她的眼睛時,她看到的是藍色的天空,而不是天花板。

  她坐了起來,她的腳趾觸到了潮濕的汙物,她的手指碰到了帶露水的草莖。潮濕浸透了她睡衣的薄薄面料。房子的後門開了,她能夠清楚地看到在躺下前她走過草坪時留下的一串腳印。

  夢遊。

  恐懼幾乎壓倒一切。她很快跳起來,看了看院子的周圍,仿佛是在尋找某人,仿佛是擔心被別人抓住。恐懼心理非常強,要比單純地害怕身體受到傷害更糟糕,因為她的恐懼不是她身外的,而是她體內的。這不是她可以隱蔽的或者可以逃避的,這是她的一部分。最令人害怕的是她自己控制不了。不僅她不能預防它發生,甚至她也意識不到這種事情的發生。只有在向她陳述了形勢的大概情況之後,她才會被強迫去猜想或重現實際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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