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崩潰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
「夢見什麼?」我抓著頭皮,兩膝相磕著使勁想對策。我夢見什麼了? 呃——對,想起來了!「嗯,昨天夜裡我夢見我在歐洲某地的火車上。我遇見一位非常性感的法國女人,她不斷地給我遞秋波。她是多年以來我碰見的最誘人的女人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隔著通道相對而坐,互相緊緊盯著對方。後來她終於告訴我,她想跟我幹那個,只是,她說得十分清楚,得站著在兩節車廂中間幹,而且是雞肝①」 ①英文為chicken liver字面意思是「雞肝」,含義為「雞奸」。 「雞奸?」 「對。你想知道我的夢,對不?好,這就是我的夢。於是我們就在一個小小的火爐上炒起了雞肝——在法國的火車上人們就是這麼幹的。」 「是嗎?」法大夫插嘴說。 「在夢裡。」 「成功了?」 「是的。」 「幹得怎麼樣?」 「雞肝?」 「不,性行為。」 「這算什麼問題呀?」我問道,顯出狂想症病人的焦躁不安。 「讓我判斷一下,請回答問題。」 「雞肝確實非常好。」 「性呢?」 「不怎麼樣。」 「為什麼?」 「我根本沒幹成。幹到半截我低頭一看才發現,我的生殖器變成椒鹽卷餅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嘛,下面的事我記得,我跟我那已經死了的父親一起吃百吉圈和軟奶酪。」 「你經常夢見吃東西嗎?」法大夫試探我說,同時發瘋一般寫著什麼。 「是,就是,不跟死人談話的時候。昨天夜裡是個例外。我不但吃了軟奶酪和雞肝,還跟父親談了話。」 「也就是說,這預示你正瀕臨崩潰,對嗎?」 「不!跟那毫無關係!是你引起的關於夢的話題。」我略帶慍怒地說。他真的是個笨蛋嗎?「讓我受不了的不是睡覺的時候,是醒著的時候。」 「好吧。咱們來說說你。」 「我?這麼半天咱們都說什麼了呀?」我有點生氣了。 「對不起,我指的是你的健康情況。」法大夫一點不著急地說。 「噢,是這樣啊。」我說,並且抽了一下鼻子。 「頭疼嗎?」 「讓你猜著了。」我點點頭,臉部肌肉痛苦地扭在一起。 「哪兒疼?」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我說著指了100個地方,而且是真疼。 「便秘還是腹瀉?」 「對。」 「哪一種?」 「都有。看情況。」 「懂了……失眠嗎?」 「往輕處說吧,一夜起來六七次整理床鋪。」我坦白地說,讓人相信這絕對是真的。「床單子一皺巴就再也睡不成了。」我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意識到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是撞在精神病學的石頭牆上了。 「好吧,努德爾曼先生,」法爾賽德醫生說著合上了筆記本。「咱們言歸正傳吧。」 「正傳?」我聳了聳肩。「行啊,這就是正傳。我有病,這就是正傳。」 「對。我已經看出來了。失眠。壓抑。對富貴的幻想。無法控制犯罪感。有幻覺。頻發階段性緊張症,對吧?把非真實的當做真實的,或者把真實的當做其它的。妄想症。」 「這才是一半哩。」 「傳統徵兆。」 「怎麼說都行,」我聳聳肩心中開始起疑。 「我管這叫精神分裂-妄想-精神變態外加偏執狂綜合症。」 「沒錯。」 「你也沒有忘了得偷竊症。」他自鳴得意地對我咧嘴笑。「有沒有恐水症?恐高症?其它的精神失常或者精神錯亂症?」 「你在拿我開心玩!」我生氣地說。 「聽起來你像是在做某一項研究。」他給我一個同情的微笑,接著像我那位主席或者約翰·米歇爾一樣咯咯笑起來——隨你說像誰吧。「你說的這些症狀,只要你有十分之一,你就只能躺在床上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根本就不會再上街走路了。」 「這麼說我是有點誇張。」 「有一點。」 「我真的頭疼!我真的有幻覺!我真的有嚴重的壓抑症!我——」我堅持說,可是已開始哽咽,鹹鹹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媽的,我來這兒是為了尋求幫助,並且希望最終將我——」 「請坐,請。」他說,手裡拿著半盒面巾紙。「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想要?我想要幫助!」我喊叫著,只覺得渾身無力,把臉埋進手裡。「我——我再也沒有辦法了。」我邊說邊咬手關節,直到嘗到了血腥味。我淚如泉湧。我為自己哭泣,為我的家庭哭泣,為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為拉丁美洲以及我所知道的其它地方挨餓的孩子們哭泣,為我在根茨家以及在布朗克斯所受的侮辱,為了被迫改寫連擦屁股都不值的狗屁文章,為了——為了所有倒黴的事情哭泣!「我累極了,大夫,這就是正傳。我再也生活不下去了。說穿了吧,我想進醫院接受治療,使我擺脫殘酷的社會主流。」 「你認為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麼?」 「把背上的猴子放下來。」 「猴子?」 後來我像一個胡言亂語、抽抽泣泣的傻瓜,又像毫無自衛能力孤立無助的孩子——拋棄了一切障礙,像放連珠炮,把所有的事一股腦兒抖了出來。我匍匐在這位精神與醫療醫生職業性的仁慈面前,懇求他動用一丁點兒良心,發揚人道主義,在一份官方文件上簽個名。 「我必須有社會保險,否則我只有一死,大夫,」我向他描述如何在四年中到處奔跑,卻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更不要說保持一份工作了;我如何意識到家庭即將分裂,親人們將棄我而去;往日的朋友如何像躲避天花一樣回避我;長期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如何使一個人變得極愛動怒和喪失理智。「精神變態也罷,神經官能症也罷,精神病也罷,叫什麼都行,大夫,我求求你,」我說著跪倒在醫生面前,他手中握著具有生殺大權的鋼筆。「饒了我吧。宣判我有精神病吧。」 「並且把你列為殘疾人。」他笑了,聲音不大,但是傲氣十足,居高臨下,一派討厭的家長作風——這個毫無同情之心的混帳精神病醫生,這個假正經的專家,他從沒少吃過一頓飯,沒見過他的孩子穿破衣爛裳,從不知道在茫茫黑夜中想到一天即將開始便緊張害怕的滋味。 「聽著,努德爾曼先生,」他說,他使我這輩子都將為匍匐在他面前而感到羞恥,「你以為只有你自己才想得出這個了不起的主意嗎?」他拿起一遝檔案把它們扔到桌面上。「我們一天見10個像你這樣的人。10個。社會保險。夠了。夠了。難道不是嗎?」他嘲笑地大笑起來。「你是個正值生活巔峰狀態的壯男子漢。」 「生活巔峰,」我嘲諷地說,「但是我甚至不——」 「是的,不過這是暫時的蕭條。所以你需要更加努力。社會保險?」主席獰笑著搖搖頭,乃至狂笑起來。「你告訴我,是不是以為我很喜歡坐在這個診所裡,聽古伯斯威爾的每一個窮人來抖摟他們的困難呢?」 「你不喜歡嗎?那就讓我坐在這個位子,如果給我錢的話。」 「你以為我不想早一點退休嗎?社會保險?」他接著說下去,臉都笑紅了。我開始認真地想,說不定他就是這個瘋人院裡的一員呢。「假如每個人都跟你的想法一樣情況會怎麼樣呢?」法醫生問我,此時他忽然冷靜了下來,試圖給我講道理。 「可是他們的想法跟我的不一樣!」 「為什麼要一樣呢?」他堅持說,這個胖臉蛋的資產階級醫生,社會意識的代言人。「那誰還會去開公共汽車?誰還會去修汽車?送郵件?在工廠做工——?」 「這些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 「沒有關係。我來這兒不是跟你討論社會分工之類的哲學問題的。我是來求得一點點人道主義的理解。我。需要。幫助。你聽見沒有?」 停頓。 「我很抱歉,」法醫生說,他鎮靜下來,聲音又恢復了原先柔和的語調,面部表情又恢復了平靜、無表情的常態。「對不起,我幫不了你——至少不能像你所想的那樣幫你——不過,我可以給你一些藥。」大夫說著朝辦公室走去,拿過處方箋在上面曲裡拐彎兒地寫了些什麼。「給你。」他說著將那張處方撕下來遞給我。「這是抗抑鬱藥。試一試。會有幫助的。這藥可能引起口幹,但是——」 抗抑鬱藥!真會開玩笑!我沖出診所。抗抑鬱藥?我喃喃自語,艱難地朝那些髒兮兮的古伯斯威爾公寓方向走去,無處不在的冰涼涼的雨順著脖頸向下流淌。我需要的是一年換一次的藥方,憑這個方子可以得到沙沙響的百元一張的鈔票,「飯前或必要時服用。」這才是我要的抗抑鬱藥,法爾賽德醫生,主席先生,尊貴的大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