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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哦不,我不歸隊。既然你讓我講,那我就講。」我的臉紅得像甜菜頭,憤怒的汗水順著面頰往下淌。哦不,先生們,你們別想輕而易舉地甩掉我。「現在我要問你們所有的人幾個問題。比如說,」我火了,「我的權利呢?我的公民權呢?我的人權呢?」

  「歸隊!」

  「當然,我會歸隊的,可是憲法規定的屬￿我的權利呢?米蘭達原則①呢?我的律師在哪兒?我的皮帶在哪兒?沒有皮帶你打算讓我怎麼在檯子上走來走去?假如我掉了褲子你們會以當眾羞辱性暴露罪名逮捕我。這是誣陷。我都說清楚了,看著辦吧!你們逮捕我是有理由的,對嗎?上來吧,我給你們理由。我要讓你們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在場的所有的人——你們會為此而後悔。我要讓你們為陰謀剝奪我的公民權而遭逮捕。我要上告,不光告城市部門和警察署,還要告你們每一個人。我要摘下你們的勳章,扣發你們的工資,我要……」三號不停地說下去,他被兩個體壯如牛的漢子拉下檯子拖出候審隊伍送回拘禁室。「無罪拘捕,陰謀,野蠻!你們都可以作證。我要傳喚你們每一個人……」

  ①指美國最高法院規定在審訊在押的嫌疑犯之前,偵察人員必須告知對方有權保持沉默,不作自證有罪的供詞,有權聘請律師並要求訊問時有律師在場等。

  回拘禁室的路上我的監護人對我不是打就是踢;盡情發洩不滿,惟恐我忘了他們。回來後還沒呆穩我便又匆匆忙忙被從囚籠裡提出來了。

  「什麼事?」我問。他們把我領到一張桌子面前,上面散放著昨天夜裡扣留的我的全部行當。

  「指控結束了。」那個瘦瘦的灰臉皮看守說。

  「結束了?」我吃驚地問,趕忙抓過皮帶和鞋帶系好。結束了?就像剛才那樣?我很驚訝,忽然想到一定是有某一位有權威的善人在幫助我。

  簽在這兒,他們說。我把名字草草地簽上,匆匆跟在警衛身後走下樓梯穿過最後的幾道門。

  下一步怎麼辦?我邊嘔吐邊想。我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我看見誰了呀?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商人和作家,大好人伯尼·考夫曼。他站在屋子那一端正盯著鞋尖專注地思考著什麼。

  「伯尼!」我高興地說著快步朝他走過去,他心不在焉地瞅著這個準備與他的解救人擁抱的自由了的犯人——考夫曼先生臉色不好,又憔悴又難看,好像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看到了蓬頭垢面的我,這位一向侃侃而談的企業鉅子,英語語言大家,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發——發——發生了什——什——什麼事?」他口吃地說。他上下打量著我,警覺與驚訝使他的臉像霓虹燈一樣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

  「瞧,我真的十分抱歉不得不把你叫來。」我道歉說,對於把伯尼拉進我的生活的泥淖感到懊悔。

  「警察對你那個了嗎?」他往後邁了一步問道,也許為了站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也許想看一看我的襤褸與創傷——很難說是為什麼。

  「沒有。沒有。與我所經歷的相比,跟他們在一起算是件樂事哩。」就是在那兒,我們雙雙站在警察所裡水泥地上,我向他道出了一切,告訴他昨天發生的一系列不幸事件:我怎樣被打與被搶,小流氓怎樣一分錢也不給我剩,連汽車票也拿走了,後來我怎樣在地鐵裡不知所措地徘徊,後來又怎樣被警察帶走,他們怎樣指控我犯有流氓罪以及編造出來的一大套罪名。「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我給城裡的朋友們都打過電話,可是一個人也找不到。我試了一遍又一遍,等等。等等。等等。連我的律師也上夏威夷度假去了——你能想像嗎?到頭來你是我惟一能聯繫上的,」我用盡了溢美之詞滔滔地說,「我非常抱歉不得不……」

  「好啦。好啦。」伯尼有點冷冰冰地說,我不敢肯定我們兩人誰會相信這些鬼話。

  「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我笑著拿起他的手使勁搖了搖,然後飛快地朝門口走去。

  「可是,你去哪兒呀!」他猶豫了一下喊道,緊隨我後邊跑下石階來到布朗克斯寒冷的空氣中。

  「回家呀。」我理所當然地說。冷風颼颼地吹進褲子上的破口,我感到透心的涼。

  「回家?你打算怎麼到家?」

  「怎麼到家?」

  「你的汽車票。我想它已經被人偷了。」

  「汽車——?噢!對!」我尷尬地笑了,演戲似地拍了拍前額。

  在去港務局公共汽車終點站的出租車裡,一向健談的伯尼一句話都沒說,甚至不談他的事,只是朝窗外看去。我心想,他生氣了?討厭我了?很難過而又不願意表露他的感情?漠不關心?主啊,伯尼,你倒是說點什麼好不好?

  車子開到曼哈頓中城,計數器已跳到不小的數目。伯尼終於轉向我柔聲問道:「吃早餐了嗎?」

  「沒有。」我不假思索地騙他說。不過,在彌天大謊之中再多一個小小的謊言又算得了什麼呢?再說——如果我的估算是對的——我也認為伯尼該招待我一頓了。現在不利用一下,誰知道何時才能有機會?我在想,倘若我們要分手,那就吃一頓再分手吧。

  在50街中部,恰巧是斯泰芬把我撂下來的地方,伯尼讓司機停車。伯尼把一遝鈔票放在防彈擋風板下的小盆裡之後我們下了車朝一個小餐館走去。我強烈地意識到,而伯尼卻並不曉得——在我們過馬路的時候考夫曼先生始終與我保持著距離。

  接下來我們進了那間暖烘烘飄溢著香味的小飯鋪,我像個孩子一樣屁股在轉椅上扭來扭去,伸手抓過菜單。我一口氣向女招待點出我所要的:一大塊帶糖漿和厚厚的奶油的熱蛋糕,附加熏肉,桔汁、熱咖啡、一塊鮮梅子蛋糕,再加一片西瓜。伯尼只要一杯咖啡。黑的,謝謝。伯尼小口呷著咖啡,小手指上的戒指一閃一閃地在發光。我開始大口地消滅面前的食物,偶爾抬頭用我那雙充滿感激之情的狗眼看一看我的捐助人,同時在心中感恩戴德地搖一搖那看不見的尾巴。好怪,儘管經歷了昨夜的可怕遭遇,儘管被拘禁,受到非人道的待遇,遭到羞辱,衣裳被撕破,又整夜沒睡覺,我仍感到無比的快活——食物的癒合能力的活見證。不過在這種時刻苦是有人肯敲一下你的腦袋的話,恐怕感覺會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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