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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看了看表。4時10分……嗯……如果我碰巧在午飯前趕到伯尼的辦公室……想想吧,整整八個小時,可幹我認為合適的事情,可以胡思亂想。看來……我可以去動物園,可是除了貓頭鷹其它動物都還在睡覺。還有汽車終點站,地鐵,火車站,日夜食品店——在最後一處呆著必須吃點什麼才行,否則較難。伯尼要是請我大吃一頓怎麼樣——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我可不願意把我的胃口慣壞了。還有,最好能省下幾個鋼鏰兒。「省一分賺一分。」我說服自己,同時手指在錢包裡搜索,又在口袋裡翻找有沒有掉出來的鋼鏰兒。算一算……離開家的時候我把家中全部的錢都帶上了,只留給維維卡5元急用錢(萬一哪個孩子得了急病需要購買救命的藥)。就是說出門時我身上總共有26元4角3分錢。花了3.5元住青年會(我知道會對匆忙離開那裡感到後悔)。媽的!假如我沒去住青年會,就有可能花上一筆錢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儘管我知道只要錢還安全地在我兜裡裝著,我不會亂花一分,我真他媽的成賤貨了)。8角5分電話費……還應當剩下22元……0……8分,我一邊往城裡走一邊算計著,腦子裡全讓經濟帳塞滿了,全然忘記了周圍的環境。

  22元8分。過去買一合雪茄的錢升格為現在一個星期的菜錢。不過這有什麼可失望的?充其量不過是暫時現象,說不定連喬·保羅·格蒂①也曾數著5分鋼鏰兒過日子呢——或許是一分的——在他的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22元8分——足夠我們的純花銷,如果不算上那些龐大數額的帳單,債務以及購房的分期付款的話。為了說起來方便,姑且把他算做23元。你可知道,努德爾曼,就在今天這個日子,有的人會連眼皮都不抬地把這麼多錢扔給守門的侍應生。要麼在華麗的夜總會的廁所裡,把一張20元的票子順手塞給一個手托香皂毛巾的可憐的老傢伙。要麼用它點著雪茄,甚至用它擦屁股。而此時的你卻在一分錢一分錢地數你的財富。你會不會因此而感到自己像一堆臭屎?一點也不。這種困苦僅僅是暫時的。以後,當我有朝一日富裕起來,我會滿懷思戀之情寫出這些豬狗不如的日子。維維卡跟我將共同回憶「那艱苦的歲月」,正如帕特和理查德·尼克松時常回憶他當年在他爹的加油站補汽車輪胎,而帕特被迫去當夜間酒吧招待的故事。尼克松夫婦在回憶中表達的只是艱難時期的痛苦,而我則將站在一定的高度面帶感情豐富的微笑,留戀地回首「有意義」的歲月,那個時候生活非常樸素,無需為瑣碎小事而煩惱,更不必操心去市場上搜羅可以免稅的政府債券,想方設法尋找逃稅方法或者鑽現行財政法律的空子。

  ①喬·保羅·格蒂(1892-1976):美國富商。

  22元8分。告訴我,伯尼,倘若你到青年會來住一宿,扔給他們3.5元錢,八小時之後你是不是還想著那錢呀?

  「3.5元?」伯尼大笑起來。「你是說35萬吧,是不是?」

  「對。對。」我也大笑起來。「當然啦。我把那倒黴的小數點點錯了。我過去可曾是數學家哩,你信不信,伯尼?咳,咱們不就錯了幾位數嘛,朋友之間多幾個零少幾個零又有什麼關係?」我罵了一聲接著狂笑起來,手從口袋裡掏出21元8角5分。「咱們忽略了23這個數,伯尼。23個千,當然啦。它們跑到哪裡去了?是騙局?」我大聲嘟囔著從一個警察身邊擦過,他已經觀察了我一個街區。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從沒見過什麼人自言自語嗎?可憐的傢伙,他一定是剛出警校第一次上街執勤。讓他在街上呆兩個星期,那他准會跟他的警棍痛痛快快地聊大天了。

  21元8角5分。再消磨七個小時。伯尼,今天不是你掏腰包就是我上當受騙。七個小時……不對,六個半小時……過得真快……剩六個小時了……我因缺少睡眠而神志恍惚,不知該往哪兒走,但能意識到兩隻腳正把我帶往曼哈頓下城,從商店門口打盹的醉漢們糾纏在一起的腳丫裡挑道走,此時我還沒有想好今天的日程安排。鮑溫利①。這就是我父親帶著我和我哥哥渥爾特來的地方,他要給我們進行現實主義教育。「看看吧,」老爹指著睡眼惺忪的醉漢們說,「如果你們不好好做作業,這就是你們的下場。在貧民窟裡生活!」這可嚇壞了渥爾特,嚇得他一直努力直至考進研究生院拿到博士學位。我則得到相反的印象,這些打著呼嚕的生靈不會有父親的那種壓力與擔心。他們不付租金,不必與頂頭上司打交道,總能睡個好覺,並且——儘管貧窮——既不用每天12小時每週四天賣苦力,又不用日夜受著恐懼的折磨,不必預料他們印刷公司破損的機器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損壞。媽的!我怎麼總是一個聰明的笨蛋?我於嗎不像渥爾特一樣擔驚受怕一路進取拿下我的博士學位來?但凡我有一絲害怕說不定我也成功了。也許還能讀一讀博士後呢。今天就會像我那些科學家朋友一樣有保障、富有,但是痛苦。我則截然不同,無保障、貧窮,但是快活。受窮是很浪漫的事情,對嗎?啊,不錯。一分錢沒有的那些日子是我和維維卡最快活的時候。在我們勉強糊口時我倆真誠相愛。我們像一對馱牛,共同負重前行。從不說氣話,從不落淚,堅忍不拔,無怨無悔,勤儉節約,善良待人。這就是那時候的我們。友好,禮貌,周到,溫順——一個童子軍或是一條狗該做到的我們都做到了。

  ①鮑溫利:紐約的一條街,多廉價旅館及下等酒吧。

  「再走一點,再走幾條街。」兩隻腳不知疲倦地拖著我沿唐人街東側往前走,空氣中仍彌漫著昨夜的蘑菇辣子雞味。離開唐人街,哇,你瞧,我抬頭望去忽然發現一個鋼絲編織的龐大的藝術品從石塔上吊下來。

  布魯克林大橋!我口中念著舉頭凝望那熟悉的猝然下降沖進黑暗之中的壯觀的曲線,忘卻了的記憶似開了閘的洪水湧上心頭。布魯克林,我嘴裡說著,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它像一輛孤零零的汽車行駛在彎曲的路上,它紅色的尾燈飛跨到了對岸,迎候在那一側的布魯克林點點燈光誘人地閃爍著,宛如畫中的妓女。

  金縣。就在這裡,作為一個大有前途的13歲黑市交易老手,我的生意越做越好,別人做搶手的鑽石生意和毒品生意時,我則非法地販賣爆竹。那時候的我很狡猾,告訴你吧。我的起點如此輝煌,本該去西貢或者貝魯特,至少也應當一名靠發不義之財致富的電梯稽查員。

  是呀。布魯克林大橋。困頓的大腦仍在不著邊際地漫遊。就在這裡我經常在布魯克林工藝學校的各教室間來回奔跑。學校的人們忙著把我培養成電子學的健忘者;過去我常到大橋上來清醒大腦,以便進一步鑽研微積分學、量子力學和場論方程式;過去我常在這裡的人行道上散步,吃著我母親完成任務式地搓合成的幹了的三明治,在這段橋面上我朝下凝視拽著垃圾船的拖船劃破水面的浮油及漂浮的垃圾髒物向前行。秋天。冬天。春天。無論如何在這裡滯留比呆在工藝學校裡那用塗上綠漆的水泥鋪就的草坪上要好。沒錯,東河簡直像個大糞池。但是對我來說它飄溢著海水的香味,相比之下學校樓裡充斥的是成千的工具製造工程師的汗酸味,那幢機械大樓在那個幸福的時期是吉列剃鬚刀片廠。剃鬚刀片!今晚的第二次,我數著呢,我一邊想一邊爬上第一根長長的弧形懸纜,用一隻手拿著提包以便在這光滑的鋼絲上保持平衡。還是孩子的時候我靈巧得像頭能爬山的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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