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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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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空陰沉沉的,我去上門安裝窗戶之前先在廚房裡認真地讀了會兒報紙。由於我的好朋友馬爾文·曼德爾(他那些科學家同事都知道他是曼博士)的熱心關照,我成了《紐約時報》的定期收報人。今天我讀的是上個星期天的報紙,不過就我目前不足掛齒的狀況,看哪一天的報又有什麼關係,上個月的或者去年的,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何況我已經與當今文明的美國社會不同步了。今天的情況實屬例外,我確確實實是在讀報。通常那些舊報紙是和舊衣服一起堆在餐桌上的,曼的妻子貝蒂把穿小了的衣服拿來給我的孩子們穿——旁邊躺著的幾個塑料袋子裡裝著曼德爾晚餐剩下的殘渣剩飯,他們無心養狗因此總把這些東西賞給我們。 有的時候那些袋子一擱就是好幾天,直到我無心再觀賞世界被紛飛的大雪吞噬的景象,才想起把袋中的東西抖給我的狗吃;我的孩子口腔上膛太嬌嫩,不肯吃曼剩下的東西。不過這些袋子倒也表明了一個極有趣的事實。從那些剩飯可以看出來,曼德爾家的主食是意大利通心粉和坎貝爾公司的罐頭食品。正像順口溜說的:「坎貝爾放在飯櫃裡就像錢存在銀行裡。」雖然年收入區區四萬,你也不必過於精打細算。 「通貨膨脹對你的打擊也像對我們一樣致命嗎?」幾天前我碰見貝蒂時她這樣問我。她纖細的胳膊上挎著幾個購物袋子。 是的。《紐約時報·周日版》。我經常先讀經濟欄。大量的信息,的確不錯。《時代》就是時代,它警告人們,由於近來商業的繁榮和超速膨脹我們將面臨——系好安全帶,夥計!——一次大蕭條。 我急不可耐地把維維卡叫過來把這條消息讀給她聽。如果目前的狀況算是繁榮昌盛時期的話,那將來的大蕭條更會是什麼情況呢?我邊收拾工具邊琢磨。維維卡真的擔心了。我倒覺得怪有意思的。我一直以為自己已跌到了穀底最深處,然而事實上我一直生活在當代繁榮的簇擁之中。我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在開著我那輛用電線和依波斯膠帶纏繞在一起的破舊的老爺車進城的路上,索性把車速又提高了危險的幾公里。我口中嚼著口香糖,兩眼不停地搜索證據,以證明《時代》的消息是正確的。我從南向北朝佩裡給我的位於古伯斯威爾高地的地址開去。沿途掠過一間間陋室、一座座俗氣的樓房、一幢幢火柴盒似的建築以及活動房屋。古伯斯威爾這個偏僻地方的生活比阿巴拉契亞①還阿巴拉契亞。那裡至少還產煤,而這裡除了連印第安人都不想要的貧瘠的農耕地外什麼也沒有。這裡當然也有民眾,是被迫離開土地轉入工廠的人。古伯斯威爾雖然又冷又潮濕,但是空氣中卻夾雜著點火即著的不滿情緒。倘若要爆發革命,我想爆發地不會是大學校園,引發革命的人也不會是被剝奪了權利的黑人,更不會是善意的自由主義者,而是會爆發在像古老而文明的古伯斯威爾這樣的地方。這裡被貧窮所籠罩,對富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敵對情緒在上升,人們視這些人如同青少年背上的痤瘡一樣,對他們極其厭惡。有趣的是在日子好過的那些年裡我對這一切竟視而不見。日子好過是對我個人而言。 ①阿巴拉契亞:美國東部山區,古老而貧窮。 我繼續向前開去,山城的市景逐漸代替了農村風光。低矮的房舍與破敗的農舍漸漸退去,連成一片由粉紅和碧綠點綴的開闊地,仰視著山上的高樓大廈。下坡。下坡。道路開始向坡下延伸,直抵位於谷地的古伯斯威爾——這裡群山環繞,踞於東邊山頭俯瞰全城的是著名的古伯斯威爾大學,與它相對的西邊山頂上是名氣不小的下因特斯坦古伯斯威爾學院。西邊山上據說是住宅區,而北邊山的高處則是軍工廠,那裡每天24小時不停地生產迫擊炮、火箭筒以及炸彈。我開始確信,正是他們,也只有他們,才具有改變這裡的能力。 我終於開進了亂糟糟的市區。這裡曾經是一座美麗的城鎮,可是現在雜亂無章,參差的房屋和油氈覆蓋的山牆相互擁擠在一起,間或看到幾處孤零零的維多利亞式和都德式的舊房子——藏在古伯斯威爾鎮中心貧民窟裡的寶貴財產,它們向我講述了一個令人覺得比現在幸福的時代。 老實說我開始厭惡這次旅行,便摸索並找到了將痛苦減到最低程度的辦法。我只瞅著讓人心曠神信的建築物——舊市政廳,一座帶塔尖及屋頂窗的白色建築,白色建築內有醫生診所。帶有白色廊柱,高雅的老飯店被改建成了廉價旅館。 古伯斯威爾是一座多麼奇怪的城鎮呀,在等綠燈的時候我不禁聯想著。這時我瞧見一位營養不良的母親正拖著五個流著鼻涕、齜著黃牙的孩子,她跟我一樣清楚,山上古伯斯威爾大學裡那些自命不凡的學者們正逍遙地打發時光,遐想著今年夏天是去尼羅河還是去雅典,要麼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在那裡他們可以邊喝葡萄酒邊開假想的數學會議。真令人噁心。真令人嫉妒。我仍然能夠深情地回憶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時我定期收到支票,簡直像個王公貴族。又起風了,簇簇雪團敲打著擋風玻璃劈啪作響。我有點擔心了。也許正如曼德爾博士所言,我已經成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綠燈亮了,我的思想又回到手頭的工作上來——安裝窗子的活又讓我煩惱起來。 昨天晚上我興奮地把這個好消息不假思索地告訴維維卡時,她問我:「可是,你知道窗戶是怎麼安的嗎?」 「有什麼好知道的?我以前蓋過房子。」 「你也安過窗戶嗎?」 「噢,天啊,別給我把分數打得那麼低。你需要錢,對不?」 「我只是擔心。那是位於高地的房子呀。你知道住在上面的那些人。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人。」 「我也不是。等著瞧,我會幹得很漂亮。說不定以此為契機而帶來其它活計,更大的活計。說不定能開個修理公司什麼哩。誰能說得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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