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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當然,我也有幾次死裡逃生。但是其餘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過得很沉悶。我遇到危險的時候,至少可以拼一下。」

  「我也拼過。也許那是愚蠢的,但那是我的天性啊。」她的嘴唇哆嗦起來。「好吧,說給我聽,你是怎樣死裡逃生的。說一些有關埃斯特夫人的事情。他現在已經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了吧?」

  拜倫談到埃斯特的戰功和他的陣亡。她好像很要聽下去,但是她的眼光有時候仍舊顯得那樣迷惘。後來,兩個人沉默下來了。他們坐在玫瑰盛開、香氣襲人的樹陰裡,彼此對瞅著。娜塔麗高興地說:「哦,我終於領到了我的新護照。是昨兒送來的。天哪,看來那個小本子還挺有用,拜倫!」

  「當然。」

  「你瞧,我千方百計,把我那個舊護照保存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我進了奧斯威辛。你能夠相信嗎?可是一到了那兒,他們就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走了。肯定是『加拿大』的一個姑娘找到了那護照。她大概拿它換了很大一塊黃金。」娜塔麗的聲音開始顫抖,她的手哆嗦起來,眼睛裡滿含著淚。

  拜倫搶著岔開了這些話。他把她摟在懷裡。「娜塔麗,我愛你。」

  她枯瘦的手指緊揪著他,抽抽噎噎地哭著。「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沒好。在做惡夢,做惡夢!整個夜裡,拜倫。每天夜裡。還得服許多藥,日日夜夜打針——」

  「我明兒就到日內瓦去找路易斯。」

  「哦,你去嗎?感謝上帝。」她拭去眼淚。「你請了多少天假?」

  「差不多一個月。我還要回來看你。」

  「好的,好的,但要緊的還是去找他。」她兩隻消瘦的手緊摟住他的胳膊,一雙烏黑的眼睛張大了,聲音聽來很激動,像是嘶嘶地打著喳喳兒。「他還在。我知道他還在。去找到他吧。」

  「親愛的,我要玩一手當年學校裡的觸地球。 」

  她像往常那樣,霎了霎眼睛,笑起來了。「『玩當年學校裡的觸地球』。我多麼久沒聽到這句話了!」她雙臂勾住他的脖子。「我也愛你。你比從前老練了許多許多,拜倫。」

  護士走到他們跟前,指著她的手錶。娜塔麗顯出驚訝但又帶著寬慰的神情。「哦,親愛的,時間已經到了嗎?」她站起來,護士攙好了她。「可是,咱們連埃倫的事還沒談呢,對嗎?拜倫,他很勇敢。處境越是惡劣,他越是勇敢。有關他的事,我能向你談上幾個小時。他已經不是咱們在錫耶納看到的那個人了。他變得十分虔誠了。」

  「我一向認為他是虔誠的,他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寫耶穌的。」

  娜塔麗靠在護士身上,蹙起了眉頭。走到進口的地方,她又有氣無力地擁抱了他一下。「你到這兒來,我很高興。去找到他吧。原諒我,拜倫,瞧我這樣邋裡邋遢。下次我可要收拾得像樣點兒。」她把乾巴粗糙的嘴唇湊過去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然後走進去了。

  「邋裡邋遢。」這句美國土語,聽來是這麼自然,拜倫感到稍許放心點兒了。他去找到了主任醫師,那是一個樣子拘謹、留著像貝當那樣白鬍子的法國老人。「啊,她算恢復得快的了,先生,那情景是您再也想像不到的。解放後,我在那些營裡工作了一個月。瞧破壞到那個程度啊!是但丁筆下的地獄啊!她就會復原的。」

  「她給我的信裡,講到了腿上和背上的創疤。」

  醫生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難看嗎?可是,咳,先生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再說,她還活著。至於那些創疤,哎呀 ,有整形外科手術,還有其他辦法。現在更重要的是怎樣治療精神上的創傷,怎樣恢復她的體重,再有,要她精神上保持穩定。」

  經過兩個星期,又是仔細查看日內瓦的卡片,又是訪問那些難民營,其間只去看了娜塔麗一次,拜倫終於灰了心。要查的地方多得叫他沒法應付。在他那本索引手冊裡,他把探訪的線索編列成為三類:

  有可能性

  有極小可能性

  值得一試

  單是「有可能性」的線索就有七十多條;四歲大的孩子分散在歐洲各地,這些孩子無論從哪一點來看,從頭髮和眼睛的顏色起,直至聽得懂的語言,都有可能是他的兒子。他已經查閱了為大約一萬多名無家可歸的兒童編列的材料。沒一張卡片上有路易斯·亨利或者「亨利·劉易斯」——他在一個失眠之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這樣一個名字,於是又一次跑去查了所有的卡片索引中心。如果根據這些線索去找,那也許需要幾個月。甚至需要許多年!而他的假期又是有限的。拉賓諾維茨再沒料到,拜倫會跑到卡皮興路那家氣味難聞的飯館樓上找到了那間破舊的辦公室。

  「我要到布拉格去一趟,」拜倫說,「這件事也許沒多大希望,但是我要試一試。」

  「嗯,好吧,可是你會碰到許多障礙的。俄國人很倔,對這些事又不關心,可那兒完全是由他們控制著的。」

  「我父親在波茨坦。他是杜魯門總統的海軍副官。」

  拉賓諾維茨隨著轉椅的吱溜一聲響挺直了身體。「你以前沒提過這件事嘛。」

  「我認為這跟我的事沒關係。他從前被派到蘇聯當差,一口俄國話說得還可以。」

  「啊,那就可以幫助你在布拉格打交道了。要是那兒的軍事管制司令官接到了波茨坦方面給你打的招呼,情形就兩樣了。至少你可以知道他究竟在不在那兒。」

  「只要是還活著,他怎麼可能在其他地方呢?」

  「我去找他的時候,拜倫,他就不在那兒,也許,天知道,我會把他給漏了。去吧,但是先去跟你父親談一談。」

  拉賓諾維茨在裡面工作的那個組織不顧英國移民法的限制,就把猶太人送往巴勒斯坦。納粹的恐怖行為剛暴露的時候,這些法律曾一度放鬆,但後來又管得緊了。拉賓諾維茨忙得沒一點兒空閒。娜塔麗·亨利並不是他主要的關心對象。他只覺得她可憐,同時又懷著那麼點兒無可奈何的舊情;然而,和大多數歐洲猶太人相比,她現在已經脫離險境,是一個在調養中受到百般照顧的美國婦女。拜倫一來到,拉賓諾維茨就把她從心上擺脫,不再去看她了。過了一兩個星期,一天夜裡兩點鐘,他巴黎那套房間裡的電話鈴響起來,驚醒了和他同住的三個人,只聽見接線生說:「請接倫敦打來的電話。」他瞌睡矇矓中一時想到了許多正在和倫敦打交道的事,而其中多數都是違法的和帶有危險性的。他沒想到是亨利家的事。

  「喂,我是拜倫。」

  「誰?」

  「拜倫·亨利。」戰後倫敦的電話線路不大好。聲音忽高忽低。「……他。」

  「什麼?你說什麼,拜倫?」

  「我說,我找到他了。」

  「什麼?你是說,你兒子?」

  「他這會兒就坐在我旅館房間裡。」

  「真的嗎?原來他在英國?」

  「我後天就把他帶到巴黎來。還有許多例行手續,再有——」

  「拜倫,他身體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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