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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今天,我仍舊可以看見元首在中午前後跳進那間地圖室的情景,腫脹、發青的臉上滿是笑容,口髭微微顫動,一面跟參謀人員打招呼,並且說:「嘿,咱們幹起來了,是嗎?現在,咱們是在可以揍他們的地方狠揍他們了!過去躲在英格蘭,他們倒是很安全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他對局勢嚴重的報告沒表現出絲毫的關切。這次登陸完全是我們早已料到的一個騙局。我們並沒受騙!我們在加來海峽一帶嚴陣以待。這場佯攻將變成他們的另一次血腥的迪埃普大敗 。好極了!

  他在那間放著柔軟的扶手椅和堂堂的作戰地圖的大情況彙報室裡,也是這樣慷慨陳詞。他向匈牙利人談到一個又一個問題,令人作嘔地吹噓了一番我們在法國的兵力,我們裝備的精良,我們不久即將發射的奇跡般的「新武器」,美國陸軍的缺乏戰鬥經驗,等等等等這一類話。他對兩天以前羅馬的陷落並不重視,甚至還講了一個粗鄙的玩笑,說自己感到很輕鬆,把一百五十萬意大利人,患了梅毒的婊子等等,全部移交給美國人去養活。諂媚的匈牙利人對這一切有何種想法,任何人也說不出。由我看來,希特勒只是在大聲地談著自己的幻想,想使自己相信。等這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假戲結束以後,我立即要求批准我到諾曼底去。那位莫測高深的元首不僅同意了,而且還放棄了反對高級軍官乘坐飛機往來的那條規定。我可以飛到巴黎那麼遠,去查明一下正在出現什麼情況。

  幾小時後,當我乘坐的飛機在巴黎鐵塔上飄揚的卐字旗上空盤旋而下時,我禁不住想到,這面旗子還會在這兒飄揚多久呢?在倫斯德的情況室內,一切全淩亂不堪。這時,希特勒已經調出了一個裝甲師,參謀們正在展開激烈的辯論,應該把這一師用在何處。低級軍官在電傳打字電報和喊叫聲所形成的一片喧鬧中跑來跑去。作戰地圖上代表船隻和空降的小標誌星羅棋佈。代表步兵的紅色標簽,顯示出了已經深入到驚人地步的一條五十英里長的戰線,只有在一處地方我們還把美國人困在海灘上。

  倫斯德顯得很鎮定,而且跟平時一樣十分整潔,不過疲乏、瘦削、悲觀。他的舉動一點兒也不像西線的統帥,倒像一個滿腹憂愁的無權老人。他極力爭辯說,我不應該冒被傘兵俘獲的危險,不過他對這件事也是半心半意的。他仍然相信這是大規模的佯攻。但是把侵略軍打下海去,會使祖國精神振奮,並且叫敵人躑躅不前,所以這一仗非打不可。

  次晨,綺麗多姿的法國景色,以及肥壯的奶牛與辛勤勞動的農民,顯得異樣的安靜。陪我乘車同行的倫斯德的那個年輕副官不得不吩咐司機繞過炸毀的橋樑,一再繞道駛行。盟軍方面幾星期有組織的空襲所造成的損害,舉目皆是:遭到破壞的火車調車場、倒坍的高架橋、焚毀的列車與終點站、翻倒的機車,地地道道是丘吉爾所謂的「鐵道沙漠」。從戰術上看,地面成了斑斑駁駁的一些小島,而不是一片適合於經由陸路供應的地帶。這本不足為奇;單在入侵的那天,敵人就進行了一萬五千架次空襲,事實上沒遇到抵抗!戰後的記錄顯示出來確實是如此。

  經過聖洛時,我碰上了載著我們傘兵駛往卡朗唐去的軍用車。我讓那個少校搭上了我的汽車。法國破壞分子把他的電話線切斷了,他說,所以在入侵的那天他失去了聯繫,但是到了深夜又跟他的司令官接通了。現在,他的任務是,反擊瓦雷維爾東面美軍那個兵力單薄的灘頭堡。

  我們駛近沿海地區時,那種奇異的田園生活的安靜持續下來。少校和我攀登上一座農村教堂的尖塔,好四下看看。一片使人驚愕的景象進入了我們的眼簾:海峽中星羅棋佈,從天邊到天邊盡是敵人的船隻,而小船則像上百萬隻水中小蟲似的蜂擁在海岸與大船之間。通過望遠鏡,海灘上一種規模龐大和十分平靜的行動清晰可見。登陸艇船身靠著船身,排列到目力所及的地方,船上卸下兵士、軍需品和裝備。海灘上黑壓壓的好幾英里盡是柳條簍、彈藥箱、皮袋、機動車和正在裝卸的士兵,還有一長列蠕動著的卡車駛向內地。

  「法蘭西戰役」的確打響了!這些部隊正準備搗毀德國;他們看樣子就像出來野餐的人。我沒聽見炮聲,只聽到一些零星的槍聲。元首在克萊斯海姆宮聳人聽聞地吹噓說:「要把侵略軍壓垮在沙灘上,」「要以一道鋼與火迎擊他們,」事實和他的吹噓有多大的差別啊!

  我們驅車往東駛行,小規模的炮戰不住地隆隆響著;村莊在那片持續不斷的安靜中燃燒。我盡可能四處向軍官們詢問,知道了這片奇異的寧靜的由來。黎明時分的一次廣泛的海空聯合攻擊,在我們的防禦工事上傾瀉下了一大陣炸彈和炮彈。我找了傷兵們攀談,他們臉上全驚惶不安。有一個一隻胳膊打折了的軍士告訴我,他曾經參加過凡爾登戰役 ,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戰鬥。在我所到之處,我碰上了宿命論的言論、冷漠的情緒、失去聯絡的情況、打垮了的團隊以及命令所造成的混亂。巨大的海上艦隊,頭頂上轟響著的空軍機群,以及排山倒海的炮轟,已經散佈了一種戰敗之感。

  我不再懷疑,一場可能是毀滅性的危機近在咫尺了。我於是趕回巴黎,在電話中告訴約德爾這是主要的攻擊,我們必須集中兵力應戰,夜間行軍以避免空中阻截,並且在應急的基礎上對運輸線進行有效的修補。約德爾的回答是:「好,快回到這兒來,不過我勸告你,對於你所說的話必須分外小心。」這是多餘的勸告。我始終沒獲得晉見的機會。隨後幾次的戰況彙報會議我都沒奉召參加。希特勒明顯地避開了我的目光。諾曼底的局勢迅速惡化下去;我的情報不久便失去時效了。

  在那個風光明媚的六月裡,我們的德意志世界正在土崩瓦解,而希特勒卻在貝希特斯加登飲茶,吃蛋糕,搞社交活動,這給我留下了兩個印象。六月十九日,一場迅猛的暴風在諾曼底沿海一帶刮了起來,一連猖獗了四天。它比我們的部隊遠為有效地阻礙了入侵部隊的推進。它吹毀了人造港口,幾乎把一千條船隻刮到了海灘上。偵察照片顯示出了一場莫大的災難,因此我起了最後一線希望。希特勒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些關於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輕狂議論。等天氣放晴以後,敵人恢復了陸、海、空攻擊,仿佛夏天的一陣暴雨下過了那樣。他們的物力、源源來自美國那只攻擊不到的富饒羊角 ,實在是驚人的。我們後來就不再聽說西班牙無敵艦隊了。

  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的,還有瑟堡即將陷落時召開的一次戰況彙報會議。希特勒戴著厚眼鏡站在地圖前面,手裡拿著羅盤和尺,興沖沖地指給我們看,跟我們仍舊佔領的地區相比,入侵的敵人只佔據法國多麼小的一部分。這一點他是對高級將領們說的,他們知道,而且好幾星期一直在向他發出警告,在沿海一帶的外層防禦工事被搗毀了,一個主要海港也陷落了以後,法國其餘地方是一片平原,可供敵軍馳騁,德國方面除了國境線上的西方防線和萊茵河以外,並無可守的陣地。那是一個多麼傷心的時刻;我的眼睛突然看清楚了,我一下完全明白,那個得意揚揚的元首已經墮落成一個病態的怪物,在一個虛張聲勢的假面具後面正為自己的生命嗦嗦發抖。

  諾曼底:概要

  (摘自《世界大屠殺》)

  ……倘使希特勒在六月下旬接受了隆美爾和倫斯德的提議,把戰爭結束掉,我們就只需要向一個嚴峻的和約屈服。我們最終也許會像現在這樣被瓜分掉,也許不會,不過我們的人民肯定可以逃脫一年的野蠻轟炸,包括德累斯頓那場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 和艾森豪威爾向易北河的災難性進軍。在東方,我們就可以逃脫布爾什維克的全面姦淫搶劫這種恐怖行為,世界對這種恐怖行為含笑旁觀,不以為意,而數百萬我們的平民卻不得不背井離鄉向西逃難,就此無法回去。

  一九一八年,我們還佔領著外國土地時,魯登道夫和興登堡也曾同樣主張,在別國能夠把戰爭的破壞加在德國領土上之前投降。但是一九一八年有一個政治權力和一個軍事部門;通過德皇的遜位,政治家們可以及時向敵人投降。現在,沒有政治權力,沒有軍事部門;一切全集中在希特勒一個人身上。從政治上說,他如何能投降,並把脖子伸向絞刑官呢?他只好戰鬥下去。

  很好,那麼他戰鬥下去的戰略又如何呢:是好還是壞?他的戰略是僵硬的、自滿的、笨拙的。他丟失了諾曼底。登陸的兵力只有五師人!倘若裝甲師被調出來,集中在一起,那麼不顧種種不利條件——情報的不靈通,敵人的空中優勢,海軍的炮轟等等——隆美爾的幹練的參謀長斯派達爾會把裝甲師派上陣去,對付掙扎向前的美國兵和英國兵的。結果將會是一場歷史性的血腥大屠殺。在奧馬哈海灘,步兵作戰師第三五二師恰巧在那兒作戰,他們一師人就把美國兵差一點趕下大海去。在那些最初的時刻裡,倘使發動一次有計劃的、集中兵力的反攻,那麼有什麼事不能辦到呢?

  如果我們打垮了那五師人,那很有可能就是轉折點。英美人不是俄國人;政治上和軍事上,他們都經受不起這樣的流血。如果所有那些異想天開的準備工作,所有那些技術與財富的大量集中,都不能阻止他們的登陸部隊在那個決定性的第一天遭到殺戮,我相信艾森豪威爾、羅斯福和丘吉爾就會畏怯起來,宣佈一次保全面子的「撤軍」。政治方面的結果將會是驚人的:丘吉爾就會垮臺,羅斯福在大選中就會失敗,斯大林就會指控他們背信棄義;甚至會在東方單獨締結某種可以持久的和約,誰知道呢?但是阿道夫·希特勒偏要從貝希特斯加登指揮那幾個裝甲師。

  在毀滅迫近時,希特勒緊緊抱著,而且喋喋不休地講著,三種自我安慰的幻想:

  1.分裂反對我們的聯盟。

  2.用奇跡般的新武器使戰局改觀。

  3.從洞穴中的工廠裡突然生產出大量新型的噴氣式飛機,把敵人從天空一掃而光。

  在生死攸關的七星期中,他堅持讓駐紮在加來海峽地區等待「主要入侵」的第十五兵團按兵不動,因為他的寶貴的V—l及V—2火箭發射台在那兒。可是最後,當火箭發射出去時,它們只是次要的恐怖武器,在倫敦胡亂地造成了一些死亡和破壞,並沒軍事價值。那種戰鬥機直到一九四五年才從洞穴中的工廠裡慢慢製造出來,但是為時已經太晚了。至於惟一關係重大的武器原子彈,希特勒未能支持這項計劃,從而白白浪費了我們在分裂原子方面所取得的科學上領先的地位,而且他還把後來為我們敵人生產原子彈的那些猶太科學家驅逐出境。

  誠然,分裂敵人的聯盟是我們惟一的逃生之門,但是弗蘭克林·羅斯福在德黑蘭的高明的政治手腕,把這道門砰地一下關上,封閉起來了。因此,六月二十二日,恰好在我們進攻蘇聯三年以後的那天,迄今為止最嚴重的慘敗,德黑蘭計劃中指派給斯大林的任務,即白俄羅斯戰役,突然從東方降臨到了我們頭上。

  我現在就掉過筆去,敘述一下這一冷酷無情的事件。

  英譯者按:在這篇多所刪節的隆的觀點的彙編中,我盡力想突出德國人對諾曼底登陸的看法,略去人們從普通的史書和影片中熟悉的許多軍事行動細節。斯大林致丘吉爾的那份電報,至今仍然是對霸王戰役的豐功偉績最恰當的概略之一:「從宏偉的規模、恢廓的概念以及熟練的用兵等等看來,戰爭史上決沒有其他類似的功業。」

  對希特勒的責備可能過火了一些。即便把裝甲師調出來撥給隆美爾,我們的部隊大概也會料到的。我們的情報——來自空中偵察、法國抵抗運動以及密碼的破譯等——是異常出色的。我們可能會在那些裝甲師投入戰鬥以前,就從空中把他們殲滅了。這並不是說,這次登陸不是一髮千鈞。它是一場計算極其周密、冒著巨大危險的行動。結果它成功了。

  至於說希特勒「墮落」成一個病態的怪物,他始終就不是一個別樣的人,雖然他在最初那股土匪般的橫行霸道中曾經大肆表演了一番。他的煽動性的鬼話,何以竟會促使德國人走向戰爭和犯罪行為,這依舊是一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隆的眼睛並沒有突然看清楚。那些翳障得由人家來為他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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