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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起立!三個人一排站隊!」猶太區衛兵正在草地上大踏步走著、吆喝著。「所有的人全走出營房!到院子裡來!站隊!趕快!起立!三個人一排站隊!」

  被遣送的人倉促地穿上衣服,蜂擁進院子來。這些人是有先見之明的,他們很早就來報到,好搶佔一個鋪位,因為他們知道,党衛軍騰出這些營房來就是要用作一個集合中心。住在那兒的那兩千多名猶太人全部搬走,呆到他們能呆的地方去了。

  「有些人就要獲得豁免啦!」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會有什麼別的事情呢?大夥兒這時候全知道多發了一些徵召通知。衛兵在清除出來的草地上放了兩張桌子,長老們由愛潑斯坦親自率領,魚貫地走進大院來。遣送人員帶著他們的一疊疊卡片和文件、鐵絲筐子、橡皮戳子等等,坐了下來。拉姆司令官揮舞著一柄短手杖,也來到了。

  這個有三千名猶太人的行列在拉姆面前,繞著大院拖拖遝遝地走動起來。他用手杖指點著,豁免去一個個人。獲得豁免的人全走到大院一個角落裡去。拉姆有時候跟長老們商量一下,要不然他乾脆就單挑出漂亮的男人和美貌的女人來。整個行列都接受過了檢閱,開始繞第二圈了。這花去了很長的時間。路易斯的兩腿走不動了;娜塔麗不得不把他背在背上,因為她還拖著那兩隻手提箱哩。等她再繞過來時,她看見埃倫·傑斯特羅在跟拉姆講話。司令官用手杖威嚇他,背過身去不睬他。人們在泛光燈的照射下不住地朝前走去。

  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和混亂!

  衛兵們大喝著,「立正!」中隊長拉姆一面吼叫著一些粗話,一面朝扭動身體、躲閃開來的遣送人員揮動手杖。他們不知怎麼計算錯了。接下去拖延了很長時間。不管是拉姆喝醉了酒,還是坐在桌旁的猶太人工作無能或是嚇得六神無主,這個涉及人命的笨拙工作到這時已經拖過午夜了。最後,這個行列又開始走動。娜塔麗在恍惚絕望中,緊跟在一個身穿一件有黑羽毛般衣領的破舊上衣、一瘸一拐地走著的老婆子身後沉重地走去,她跟在這個老婆子身後慢騰騰地已經走了好幾小時。忽然,有人粗魯地把她的胳膊肘兒使勁一拉,使她猛一轉身,磕磕絆絆地離開了行列。「你是怎麼回事,你這傻婊子?」一個生著絡腮鬍子的衛兵咕嚕說。拉姆司令官正用手杖點著她,露出一種嘲笑的神情。

  泛光燈熄滅了。司令官、長老、遣送人員全部離去。獲得豁免的猶太人被集合起來,帶進另一個放有床鋪的房間去。一個遣送人員,就是分發徵召通知的那個紅頭髮的人,告訴他們,他們現在算「後備人員」。司令官對計算錯誤很生氣。明天上火車的時候還要再計算一遍。在那以前,他們只好呆在這間屋子裡。娜塔麗度過了一個可怕的、不眠的夜晚,路易斯一直就睡在她的懷裡。

  下一天,那個遣送人員帶著一份用打字機打好的名單回來,叫了五十個姓名,吩咐這些人上火車去。這個名單不是按字母排列的,所以在最後一個姓名讀出來以前,凝神靜聽的人們臉上全顯得分外緊張。娜塔麗並沒給叫到。那五十名不幸的人提起手提箱,走出去了。又等了好半天,接著娜塔麗聽見火車汽笛的尖嘯聲,機車呼哧呼哧,還有開動的車廂的鏘鏘聲。

  紅頭髮的人望著屋子裡大聲喊道:「把你們的號碼牌堆在桌上,離開這兒。回到你們的營房去。」

  娜塔麗雖然為這列火車上的人們,尤其是為她和他們共度過一夜的那些人們,感到滿心難受,可是把路易斯的號碼牌從他的頸子上取下,卻給了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

  埃倫·傑斯特羅站在營房入口外邊獲得豁免者的一群親友們中間等候著。在他們周圍,人們的重新團聚全是有所克制的。他也只朝娜塔麗點點頭。「我來拿手提箱。」

  「不,你就抱著路易斯吧,他可累壞了。」她放低聲音說。「瞧在上帝份上,咱們快跟班瑞爾取得聯繫吧。

  幾天以後,猶太區的一名衛兵在中午前後到雲母工廠來找娜塔麗,叫她第二天上午八時帶著孩子到党衛軍總部去報到。下班以後,她一路奔回澤街的住處。埃倫呆在家裡,正在小聲頌讀猶太教法典。這個消息似乎並不叫他心煩意亂。他說,很可能是要警告她一下。說到頭,党衛軍對於他們想使紅十字會人員有所警覺的那項陰謀全知道了,而她是那個小團體中惟一留在猶太區裡沒走的人。她一定得卑躬屈節,自怨自艾;她一定得答應從今往後跟德國人合作。這無疑就是德國人要她做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要路易斯去呢?為什麼叫我非帶他去不可?」

  「你上次帶他上那兒去的。副官大概記得這件事。不必多擔憂。把精神振作起來。這是決定性的。」

  「你還沒收到班瑞爾的來信嗎?」

  傑斯特羅搖搖頭。「人家說可能需要一星期或一個多星期。」

  娜塔麗那一夜通宵不曾合眼。窗外變成魚肚白時,她就起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穿上那身灰色衣服,把頭髮梳得極其漂亮,又用舊缽子裡的幹胭脂搽了一下,加點兒顏色,使自己顯得還標緻。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要走的時候,傑斯特羅說。儘管他寬慰地笑著,他自己的臉色卻不很好看。他們做了一件就他們說來很不尋常的事;他們互相親了親。

  她匆匆地趕到幼兒園去,給路易斯穿好衣服,吃了早餐。教堂大鐘打八點時,她走進了党衛軍總部。等她通報了姓名以後,門口辦公桌旁那個一臉厭煩神情的党衛軍兵士點點頭。「跟著我來。」他們走下過道,下了一條長樓梯,又穿過另一條更黑暗的走道。路易斯偎在媽媽懷裡,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手裡拿著一個錫兵。党衛軍兵士在一扇木門前面站住。「進去。等著。」他在娜塔麗身後把門關上。這是一個沒有窗子、粉刷得雪白的房間,有一股地下室的氣息,裡麵點著一盞有鐵絲網罩著的燈泡。牆壁是石頭造的,地面塗著水泥。有三張木椅子沿牆放著;在一個犄角裡,有一個拖把和滿滿一鉛桶水。

  娜塔麗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把路易斯放在自己的膝上。過了很長的時間。她說不出過了多久。路易斯對著那個錫兵咿咿呀呀胡說一氣。

  門打開了。娜塔麗連忙站起身。拉姆司令官走進房來,後面跟著海因德爾督察,他隨手把門關上了。拉姆穿著一套黑色軍禮服;海因德爾穿著綠灰色的軍便服。拉姆走到她面前,對著她咆哮道:「哼,你就是陰謀反對德國政府的那個猶太婊子羅!是嗎?」

  娜塔麗的喉嚨收緊起來。她張開嘴,想說話,可是她發不出聲來。

  「你是還是不是?」拉姆大吼著。

  「我——我——」她嘶啞地低聲喘息。

  拉姆對海因德爾說:「把這個該死的小雜種從她手裡拿開。」

  督察從娜塔麗的懷裡一下把路易斯奪過去。她簡直不大相信這件事當真發生了,但是路易斯的慟哭使她喉嚨裡嘶啞地掙出幾句話來。「我糊塗,我受了騙,我願意合作,別傷害我的孩子——」

  「不要傷害他?他完蛋啦,你這下賤的臭貨,這你不知道嗎?」拉姆朝著拖把和那桶水指了指。「他馬上就要變成一堆血淋淋的爛肉啦,那就是用來收拾乾淨的。這工作歸你自己來做。你以為你幹了壞事人家就不知道嗎?」

  海因德爾是一個矮胖、結實的人,手上滿是汗毛。他把路易斯顛倒過來,一手提著一隻腿。孩子的上衣搭拉下去,遮住了他的臉。錫兵丁當一聲落在地上。他甕聲甕氣地哭著。

  「他死定了,」拉姆朝她嚷著。「動手,海因德爾,把這件事辦好。把這孩子一扯兩半。」

  娜塔麗尖聲喊叫起來,朝著海因德爾直撲過去,但是她絆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她用手和膝蓋把身子撐起。「不要殺他!我什麼事都願意幹。就是不要殺他!」

  拉姆哈哈笑了一聲,用手杖指著海因德爾,他還把那個哇哇直哭的孩子顛倒過來提著。「你什麼事都願意幹?好,讓我們來瞧你咂督察的屌兒。」

  這並不使她震驚。這當兒,娜塔麗完全成了一隻發狂的動物,極力想保護一隻幼小的動物。「是,是,好,我願意。」

  海因德爾用一隻手握住路易斯的兩邊足踝,把那個嗚咽的男孩兒像只家禽那樣倒提著。娜塔麗用手和膝蓋向他爬過去。倘若娜塔麗這時是神志清醒的,那麼這一切就會令人作嘔、不可名狀的,然而她當時所知道的只是,如果她用嘴含著那玩意兒,她的孩子就可以不受到損害。在她匍匐向前時,海因德爾倒往後退去。兩個人全哈哈大笑起來。「瞧,她倒真想要,司令官。」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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