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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好吧。我們的造船廠任務那麼重,因此我們把一部分造船工作轉包給了英國。我們把一些零件送過去,在半熟練工人的協助下,幾天之內就可以裝配好,下水。這就是說,如果手頭有合適的部件的話。德雷塞生產的這些連接器裝進去要比鍛接或是用螺栓拴住接縫處快。安裝起來也不需要多少經驗或是氣力。還有,解開連接器檢查有毛病的管路也很簡單。『瑪麗王后號』星期五啟航,上校,船上乘有一萬五千名士兵;我訂好了貨運艙位,準備運送這批材料。我已經在賓夕法尼亞州安排好卡車,準備把這批材料送到紐約。我講到的是供四十條船使用的部件。如果這批部件按照預定日期送出,那麼艾森豪威爾就可以用比原來更多的兵力去攻打法國海灘。」

  「我們一直在聽說到這一類話,」彼得斯說,「英國人會用某種方法把那些管路連接起來的。」

  「你瞧,把這些船放到英國去裝配起來的決定,取決於精密的快速裝配方法。我們裝運零件時,這種連接器有供應。現在,你們搶走了我們的優先權。為了什麼呢?」

  彼得斯噴著雪茄煙,透過煙霧乜斜著眼瞅著帕格回答道:「好吧,我來告訴你。為了一個龐大的地下水道網。我們在快速和簡便方面的要求,跟你們不相上下,而我們更為緊迫。」

  「我對於解決這個問題倒有一個主意,」帕格說,「比起鬧到總統那兒去簡單一些,雖然我也準備去請示總統。」

  「把你的主意說出來聽聽。」

  「我查核了德雷塞手頭的全部材料。他們可以把一種較大的連接器改制一下,以滿足你們的規格。交貨要延遲十天。我有這種代用的連接器的樣品。要是我把這種樣品拿到你們的工廠去,跟主管的工程人員談談,你說怎樣?」

  「基督啊,這不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為什麼不是?彼得斯,現場的人幾小時內就可以把這件事解決掉,成還是不成?羅斯福總統心上有許多別的事情。不管怎樣,由他出面駁下來,格羅夫斯將軍是不會喜歡的。幹嗎不想法避免這樣呢?」

  「你怎麼知道總統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我參加了德黑蘭會議。登陸艇計劃不僅是對丘吉爾,也是對斯大林承擔下的一項義務。」

  「批准你這樣走上一趟——要是辦得到的話——需要一周的時間。」

  「不成,上校。那些卡車得裝上貨物,在星期四清早離開賓夕法尼亞州佈雷德福。」

  「那麼你只好上總統那兒去啦。我沒法給你幫忙。」

  「好,我這就去。」帕格說,一面把雪茄煙撚熄。

  彼得斯上校站起身,跟帕格握握手,然後和他一起走進了那條長走道。「我來瞭解一下另一種可能,中午以前打電話給你。」

  「我等你的電話。」

  大約一小時後,彼得斯打了個電話給帕格。「你可否跟我一塊兒作一次短程旅行?離開華盛頓兩個晚上。」

  「當然可以。」

  「七點前五分在聯邦車站跟我會面,第十八號月臺。我去訂臥鋪。」

  「咱們上哪兒去?」

  「上田納西州諾克斯維爾去。把那種代用的連接器帶在身邊。」

  成敗在此一舉啦,帕格心裡想。

  橡樹嶺是田納西州一條不大為人所知的河畔一片廣闊的森林地區,由一道封鎖線把它與世隔絕。一個秘密的工業綜合企業就在那地方興了起來,以一種新的方式去造成空前未有的大規模屠殺。因此,今天有人會爭辯說,它簡直可以跟奧斯威辛相提並論。

  當然,在橡樹嶺,並沒人遭到殺害,也沒什麼奴隸勞動。興沖沖的美國人支取著很高的工資在幹活兒,建造巨大的建築物和安裝大量的機器,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橡樹嶺的保密工作做得比奧斯威辛好。在內部,只有級別很高的人員知道。在外面,沒什麼流言蜚語走漏出去。

  像在德國那樣,談論猶太人的情況是有失體統的,所以在橡樹嶺,議論這地方的用途也是違反社交禮節的。在德國,人們的確知道,猶太人一定正遭到什麼可怕的事,而奧斯威辛的德國人則確切地知道,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可是橡樹嶺的工作人員在炸彈投到廣島之前,一直都給蒙在鼓裡。在幽美的森林地區,他們白天在深達足踝的爛泥裡幹苦工,晚上在粗糙的棚屋和拖車裡盡可能地自尋娛樂,根本不問什麼。再不然,他們就傳出一些詼諧的流言,例如說,他們正在興建一座工廠,準備大規模生產一些無關緊要的零件,以便運送到華盛頓去裝配。

  雖說這樣,戰後有一種議論說,當你考慮到奧斯威辛和橡樹嶺的後果時,美國人和納粹分子之間出入並不大;兩者同樣犯下了新的野蠻主義罪行。這是一個引起爭議的論點。每次戰爭之後,總對那整個可怕的流血事件有一種合乎情理的莫大的反感。種種區別往往會變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一切都是暴行。所有的人都同樣有罪。輿論就是這麼說的。按實在講,這是一場卑鄙齷齪的戰爭。非常卑鄙齷齪,以致人類不想再打一場戰爭了。這好歹是走向廢除人類這種瘋狂的老毛病的開端。不過在回憶時,實在不可以把它混淆為一種普遍的罪行。這裡面有區別。

  首先,橡樹嶺的努力由於生產出鈾-235,而在物理學、化學和工業發明方面闖入了新的領域。作為實用工程和人類科學才能的一項功績,這是出色的,很可能在規模與輝煌方面是獨一無二的。德國人的煤氣室和焚屍爐並不是輝煌的、首創的天才傑作。

  再說,在戰爭中,一旦你遭到攻擊時,你可以或是放棄抵抗,聽憑掠奪,或是奮起作戰。作戰的意義就在於設法通過大量屠殺,使對方嚇得停止作戰。國與國之間必然會發生政治衝突。在一個理性和科學的時代,這類衝突當然應該通過某種比較明智的手段予以解決,而不應該通過大規模的屠殺。但是德國和日本的政客們卻採用了這種手段,認為這種手段行得通。我們也只能通過同樣的手段來勸阻他們。美國人開始爭分奪秒地製造鈾彈時,他們無法知道攻擊他們的人不會首先製造和使用這種炸彈。這是一個造成驚慌而動力強大的念頭。

  所以總的來說,奧斯威辛和橡樹嶺之間的相似之處似乎是牽強附會的。它們有類似的地方。兩者都是戰時創作的巨大、秘密的屠殺手段;兩者都在人類經歷中揭開了一些可怕的尚未解決的新問題;而且,倘若不是因為國家社會主義的德國,兩者全都不會存在。在奧斯威辛的目的是,精神失常、徒然無益的殺戮。橡樹嶺的目的是,結束德國發動的全球性戰爭,而這一點它卻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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