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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康諾利將軍的司機把帕格送到德黑蘭的老城,在市場進口的地方讓他下了車。那異國情調的人群,那股強烈的氣味,那種陌生的語言,以及許多用稀奇古怪的文字寫的花裡胡哨的招牌,叫他頭昏眼花。他在進口處朝石頭拱廊裡一看,只看見自近而遠一條條排滿了店鋪的擁擠、黑暗的通道。西頓可說對了。在這兒怎麼找得到人呢?但是這次會議會期只有三天。這一天已經快過完了。在這個亞洲城市裡,特別是在一次臨時召開的會議所造成的手忙腳亂之中,通訊聯絡完全碰運氣。要是他不想法子找到她的話,他們甚至有可能完全錯過見面的機會。「未來的勃納-沃克勳爵夫人。」西頓這麼稱呼她來著。這才是最最要緊的事。帕格鑽進了人群去尋找她。

  他幾乎立刻就瞧見了她,或者覺得自己瞧見了她。他正走過一家家賣掛毯和亞麻布製成品的店鋪,忽然瞥見右面有一條狹窄的通道。他順著這條通道朝那群戴著黑面紗的女人和粗壯結實的男人,朝那些掛著的皮衣服和羊皮地毯望過去,看到了一個穿藍制服的矮小、整潔的身個兒,頭上戴的好像是一頂空軍婦女輔助隊的軍帽。想壓過商人叫賣的吆喝聲朝她高聲叫喊是沒有希望的。帕格從人群中擠過去,進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十字回廊,這兒是地毯商人的地盤。她不見了。他朝她剛才走動的那個方向擠過去。他冒著汗在那個氣味刺鼻、擁擠嘈雜的迷宮裡大踏步地找了一小時,可是就此沒再看見她。

  即便他不是正在發燒,在這個擁擠的迷宮裡這樣徒勞無益地尋找她,還是會顯得如在夢中。他經常夢見自己這樣尋找華倫。不管是在足球比賽場上找,是在畢業典禮的人群裡找,還是在一艘航空母艦上找,做的夢總是一樣的:他老是只看到兒子一眼,或是有人告訴他華倫就在附近,他於是找了又找,卻始終找不到。他在那些走廊裡轉來轉去,步履沉重,汗流浹背,越來越覺得頭重腳輕,膝蓋發軟,後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已經不正常了。他摸索著回到市場進口,打著手勢跟一輛起鏽的紅色帕卡德牌遊覽車的司機講好價錢,付了一筆貴得出奇的車費坐上去回到了阿米拉巴德基地。

  帕格·亨利清晰地意識到的下一件事是,有人搖動著他說:「金海軍上將叫你去見他。」他正和衣躺在軍官宿舍裡一張小床上,渾身大汗淋漓。

  「我再過十分鐘就到他那兒。」帕格牙齒打著戰說。他加倍地服用了據說可以控制這種症狀的丸藥,又喝了一大口老鴉牌威士忌,洗了個淋浴,迅速換好衣服,披上他那件沉重的海軍大衣,穿過星光閃爍的黑夜,匆匆來到了康諾利將軍的住宅。他走進金的那套房間時,海軍上將炯炯的目光變得十分關切。「亨利,快上醫務室去。你的臉色真難看。」

  「我很好,將軍。」

  「真的嗎?吃塊牛肉三明治,來一杯啤酒,好嗎?」金指了指桌上一疊疊油印的文件中放著的一個託盤。

  「不要,謝謝您,將軍。」

  「唔,我今兒可看到了歷史性的大事。」金一邊吃一邊講,口氣裡透著難得有的寬厚意味。「這可比馬歇爾和阿諾德都強。他們沒趕上開幕式,亨利。說真的!我們的陸軍參謀長和空軍頭子飛過半個世界來,就為了跟斯大林的這次會議。可是,上帝啊,他們事先沒聽說,乘車外出遊覽去啦。人家也找不著他們。哈、哈、哈!這不是可以記載下來的一場大混亂嗎?」

  金喝幹了那杯啤酒,揚揚得意地用餐巾抹抹嘴。「可是,我在那兒。那個約·斯大林可是個不好應付的傢伙。他完全瞭解形勢。一點兒也不會上當。今兒他使丘吉爾大遭挫折。我看,關於在地中海大打一場的談話算是全部結束了,完蛋了,告吹了。這是一場新的球賽。」金盯著他狠狠看了一眼。「我聽說你知道一點兒關於登陸艇的事。」

  「是的,將軍。」

  「好。」金在一疊疊文件裡翻檢著,一邊講話一邊抽出幾份來。「丘吉爾剛才和我談起登陸艇的事,臉都氣紅啦。我掃了他的興。我們有百分之三十新造的艦艇是分配到太平洋去的。我要是不死死守住,這些船全會在他的瘋狂的入侵計劃中給搜羅進去。」他手裡揮舞著一紮文件。「比方說,這是一份在羅得島登陸的英國反攻計劃,我看簡直是蠢驢想出來的。丘吉爾偏要說這麼幹會把土耳其拖進戰爭,在巴爾幹各國點起戰火來,全是胡扯,胡扯。現在,我要你做的是——」

  康諾利將軍敲了敲門,穿著一件很厚的方格子浴衣走進房來。「將軍,宮廷大臣邀請亨利去赴宴。這是剛派人送來的請帖。有輛汽車在外面等著。」

  康諾利遞給帕格一個沒封口的奶油色大信封。

  「宮廷大臣是個什麼人?」金問帕格,「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並不認識,將軍。」別在那份印著皇冠的請帖上的一張寫得很潦草的便條說明了這次邀請,可他並沒向金提起。

  嗨——我應私邀來出席這次宴會。韜基和大臣是老朋友。對我說來,不是在這兒,就是在基督教女青年會會面。務必來。帕。

  「侯賽因·阿拉是政府裡的二、三號人物,將軍,」康諾利將軍說,「可以算是內閣總理。最好讓帕格去。波斯人做起事來是很特別的。」

  「就像異教徒中國人一樣,」金說。他把文件扔在桌子上。「好吧,亨利,回來以後再來見我。不管幾點鐘。」

  「是,是,將軍。」

  一個穿黑衣服的沉默的人駕駛著那輛黑色的戴姆勒牌汽車,拐彎抹角地穿過古老的德黑蘭圍牆,在一條月光照耀下的狹窄小街上停下。司機打開一堵牆上的一扇小門,維克多·亨利彎下身才走了進去。他朝前走進一座點著燈的花園。這兒和蘇聯大使館一樣寬敞,有閃閃發光的噴水泉,有在參天大樹和修剪過的灌木叢中潺潺流著的小溪。在這個花木繁茂的私人花園的另一端,看得見許多亮著燈火的窗子。一個穿著一件深紅色長袍、蓄著兩撇濃密而下垂的黑口髭的人,在帕格走進來的時候朝他鞠了一躬,領著他繞過噴泉,穿過樹木。在那幢宅子的門廳裡,帕格浮光掠影地看到了精工鑲嵌的木頭牆壁、高高的磚砌的天花板以及精緻的掛毯和家具。帕米拉穿著制服站在那兒。「嗨。快來會會大臣。鄧肯這頓飯又遲到啦。他在軍官俱樂部裡。」

  那個蓄著口髭的人幫帕格脫下了海軍大衣。帕格找不出話來表達心頭的高興,只是說:「這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

  「噢,我看到你留的便條,要是不這樣的話,我拿不准是不是見得到你。我們後天就飛回新德裡去。對於邀請你這件事,大臣可真好。當然,我跟他稍微講了講你的事。」她伸手摸摸他的臉,顯得有點兒擔憂。他瞥見一隻大鑽戒在她手上閃閃發光。「帕格,你人不舒服嗎?」

  「我挺好。」

  在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裡歡迎帕格的人,雖然穿了一身剪裁講究的深色英國服裝,講著一口清晰悅耳的英語,卻還是一位伊朗總理。他長著一個很神氣的大鼻子,精明閃爍的褐色眼睛,濃密的花白頭髮,有王侯般的舉止,純樸大方的風度。他們在一個鋪了座墊的凹室裡坐下,帕格和帕米拉喝著冰威士忌蘇打,大臣幾乎馬上就談起正經事來了。他說,《租借法案》對伊朗來說有很壞的一面。美國人發的工資正在造成無法控制的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物資越來越短缺,商品都到了囤積者的倉庫裡不見了。俄國人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們佔用了許多最好的良田,把收成全拿走了。德黑蘭不久就會發生搶糧暴動。伊朗國王惟一的希望就寄託在美國的慷慨大方上了。

  「啊,可是美國人已經差不多養活著全世界的人了,」帕米拉插嘴說,「中國、印度、俄國。甚至還有可憐的老英國。」她說這幾句簡單的話的聲音叫帕格感到心醉神馳。她的在場使時間也起了變化;每一瞬間都是一場歡樂,一次陶醉。這就是他再見到她後的反應,也許是狂熱的,但卻是真實的。

  「甚至還有可憐的老英國。」大臣點點頭表示贊同。他那微微的一笑、把頭一昂的姿勢,含譏帶諷,表明了他對英帝國日趨沒落十分瞭解。「是啊,美國現在是人類的希望。有史以來,還從來沒一個國家像美國這樣的。但是你們生性慷慨,亨利上校,可得學會不要過於輕信旁人啊。樹林裡確實是有豺狼的。」

  「還有大熊。」帕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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