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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第一課到此結束。」西頓說。他把黃草帽拉下來遮住眼睛,睡著了。帕格也打起盹兒來。

  當火車晃動著把他們驚醒時,他們已經駛進了一個大鐵路停車場,裡面停滿了機車、貨運車廂、平板貨車、油槽車、起重機和運貨卡車,四下裡鬧哄哄的一片嘈雜:裝貨,卸貨,火車在側線上調換車廂,再加上沒刮過臉、穿著工作服的美國士兵大聲叫嚷,還有一群群當地工人嘰裡呱啦亂喊一氣。工棚和車庫都是新建的,大部分鐵軌好像也是新鋪設的。西頓領著帕格乘坐一輛吉普車在車場裡兜了一圈。雖然下午的太陽很厲害,車場裡倒還涼風習習。這個車場占了幾百英畝沙漠土地,一邊是一個土磚房子的小鎮市,一邊是一大片陡峭、不毛的黃褐色岩石。

  「美國人的精力老叫我吃驚。你們幾個月內就像變戲法那樣把這變出來了。考古學惹你討厭嗎?」西頓指著一座燧石的山坡。「那上面有薩沙尼德王朝 的岩石陵墓。那兒的淺浮雕很值得一看。」

  他們下了吉普車,頂著一陣陣的狂風爬了上去。西頓一邊走,一邊抽煙,像頭山羊那樣尋路上山。他的耐力超越了一切生理規律。當他們到達山腰上那些黑魆魆的洞口時,他可不像帕格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在帕格的外行眼光看來,那裡的風蝕的雕刻像是亞述人的風格:公牛,獅子,僵立著的虯髯武士。這裡一片安靜。遠在山下,鐵路停車場裡還在嗚嗚作響,發出鏗鏘的聲音,在這片古老、沉寂的沙漠中,只是一個忙忙碌碌的小斑點。

  「一旦戰爭打勝以後,我們就不能再留在伊朗了,」帕格提高喉嚨壓過風聲說。「我們的人民可不是這麼想的。下面所有那一切東西都會生銹,腐爛。」

  「不錯。可是在你們離開之前,有不少事情得做。」

  在他們身後的陵墓裡,響起了一陣洪亮空洞的呻吟。西頓像只貓頭鷹那樣說:「風吹過墓穴口。聽上去很古怪,是嗎?有點兒像在空瓶口上吹氣的聲音。」

  「我真差點兒要從這座山上跳下去。」帕格說。

  「本地人講,這是古人的陰魂在為波斯的命運歎息。倒也比擬得很恰當。現在你再聽我說。一九四一年,在侵略和瓜分之後,三國政府——伊朗、蘇聯和我們英國——簽訂了一個條約。伊朗保證把德國間諜驅逐出境,不再製造麻煩;我們和俄國答應在戰後撤走駐軍。可是斯大林根本不會理睬這一紙公文的。要是你們也加入這個條約——就是說,如果斯大林向羅斯福保證他會撤出去——那就是另一碼事了。他也許真的會走。他會嘰裡咕嚕,推推搡搡,大肆咆哮,但這是惟一的機會。」

  「這事已經在進行了沒有?」

  「根本沒有。」

  「為什麼沒有呢?」

  西頓把他那雙皮包骨的黝黑的手朝天一攤。

  傍晚時分,火車經過一列翻倒在路基旁邊的、炸壞了的貨車。「這是很糟的一次事故,」西頓說,「德國間諜埋的炸藥,土著洗劫了車廂。他們得到了準確的情報。車上裝的是食品。在這個國家裡,這跟同等數量的黃金一樣值錢。大亨們在囤積所有的穀物和其他大部分食品。這個地方的貪污腐敗叫西方人嚇得目瞪口呆,可是在中東,就是這麼辦事的。拜占庭和奧托曼人留下來的遺風。」

  他一直講到深夜,講波斯人如何設下巧計進行搶劫和襲擊,這對租借物資講來,可真成了個無底洞。他說,在他們看來,這條由南往北突然闖過他們國土的物資洪流,只不過是帝國主義瘋狂的又一種表現。他們知道這不會持久的,所以拼著性命想撈一把。例如,銅電話線剛一裝上,立刻就給偷走,已經有幾百英里長的線不翼而飛了。波斯人喜愛銅制的小玩意兒,銅盤子銅碗。現在,波斯市場上到處都是這些東西。西頓又說,這些人已經被征服者和他們自己的王公貴胄盤剝了好幾世紀,不搶人家,就給人家搶,這就是他們所知道的真理。

  「你們要是能夠把斯大林請出去,」他打了個呵欠說。「看在上帝份上,可不要把你們那一套自由經營的制度,以及什麼政黨競選之類的東西搬到這兒來。在波斯人看來,自由經營就意味著他們對付你們銅電話線的方法。在一個落後、不穩定的國家裡,民主只會讓一個組織嚴密的勢力集團砸個粉碎。在這兒,將是一個共產主義集團,向斯大林去敞開亞洲的大門。所以,忘掉你們那些反對君主制的原則吧,還是要加強君主政體才好。」

  「我會盡力而為的。」帕格說,他對於這個人這種尖刻而又坦率的作風禁不住微笑起來。

  西頓睡眼惺忪地也朝他微微笑了笑。「我聽說大人物們很聽你的意見呢。」

  直到最後一分鐘,德黑蘭會議都是一會兒說要開、一會兒又說不開。忽然,它竟召開了。總統率領一個七十人的代表團從天而降,到了康諾利將軍那裡:有特工人員、陸海軍將領、外交官、大使、白宮辦事人員以及各種各樣的隨員,他們在阿米拉巴德基地上亂糟糟地橫衝直撞。康諾利告訴他的秘書說他太忙了,誰都不見,可是一聽說亨利上校又來了,他登時跳起身,走進了會客室。

  「好上帝啊。瞧你這副樣子。」帕格沒刮過臉,形容憔悴,風塵僕僕。

  「卡車運輸隊給塵暴困住了。後來又遇上了山地的一場暴風雪。我從星期五起就沒脫過衣服。總統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馬歇爾將軍住在你的房間裡,亨利。我們把你的鋪蓋搬到軍官宿舍去了。」

  「成。我在大不裡士收到了你的信。可是俄國人好像把意思篡改過了。」

  「噢,霍普金斯問你在什麼地方,就是這麼回事。我覺得你最好儘快回到這兒來。這麼說,俄國人當真放你通行,一直到了大不裡士嗎?」

  「很費了一番口舌。霍普金斯現在在哪兒?」

  「在市里蘇聯大使館。他跟總統在那兒下榻。」

  「在蘇聯大使館?不在這兒?也不在咱們的公使館裡?」

  「不在。這裡邊有緣故。其他人差不多全住在這兒。」

  「蘇聯大使館在哪兒?」

  「我的司機會把你送到那兒去的。我看你得趕快。」帕格伸手摸了摸他那肮髒的、鬍子拉茬的臉。康諾利朝浴室的門做了個手勢。「用我的剃刀。」

  除了被廢黜的伊朗國王鋪設的幾條新林陰大道外,德黑蘭城裡大部分地區是迷宮般的狹窄、彎曲的小街,兩邊都是不開窗的泥巴牆。西頓曾經告訴過帕格,波斯人建造城市的這種方式是為了阻礙和延緩一支侵略大軍的推進。現在,這個陸軍司機也只好放慢速度,直到他開上了一條林陰大道後,才嘟嘟叫著駛往市區。蘇聯大使館的圍牆使它看上去像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在大門口,以及在那條街上和拐角處,佈滿了手持上有刺刀的步槍、皺著眉頭的士兵。在大鐵門外面,一個士兵攔住了汽車。維克多·亨利放下車窗,用清晰的俄語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羅斯福總統的海軍副官。」士兵抽身回去,立正敬禮,然後跳上踏腳板護送司機穿過庭院。這是一個寬敞的、有圍牆的大花園,好幾所別墅分佈在秋天的老樹、飛濺的噴泉和點綴著小池塘的大草地之間。

  俄國衛兵和美國特工人員把守住了最大的那所別墅的前面走廊。帕格一路報著自己的身份走進了門廳,英國、俄國、美國的文武官員正在那兒忙忙碌碌,各種不同的語言混合成一大片嘈雜聲。帕格瞥見哈裡·霍普金斯穿著一身灰色衣服,獨自一個沒精打采地走過去,兩手插在口袋裡,看上去比平時更瘦削、更病態。霍普金斯也看見了他,臉上高興起來,忙和他握手。「斯大林剛過來會見了頭兒。」他朝一扇關著的木門指了指。「他們在裡面。真是個歷史性時刻,是嗎?跟我來吧,我還沒打開行李哩。波斯灣指揮部幹得怎麼樣?」

  在那扇門裡,弗蘭克林·羅斯福和約瑟夫·斯大林面對面坐著。房裡除了兩名譯員外,再沒旁人了。

  在那條把俄、英兩國使館區分隔開的狹窄街道對面,溫斯頓·丘吉爾正在他的公使館內一間臥室中悶悶不樂地休息。他喉嚨痛,精神上則更不痛快。自從由開羅分別乘飛機抵達這兒以後,他和羅斯福還沒講過話。他曾經邀請羅斯福在英國公使館下榻。總統謝絕了。他還迫切地要求他們在和斯大林舉行任何會談之前先碰一次頭。總統也拒絕了。現在,這兩家竟然背著他會面了。還談什麼阿根夏 和卡薩布蘭卡的老交情呢!

  對走過街這邊來安慰他的哈裡曼大使,丘吉爾嘟嘟囔囔地抱怨說,他很樂意「遵命」,又說他只希望兩天后在他六十九歲生日那天舉行一個晚餐會,痛飲一番,喝個爛醉,然後第二天一早就離開。

  弗蘭克林·羅斯福為什麼要住在俄國使館區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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