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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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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意思就是: 「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來語裡,人這個詞叫亞當。烏達姆在波蘭意第緒語裡是亞當的變音。 「亞當,亞當,亞當」——特萊西恩施塔特猶太人喉嚨裡唱出的這個令人心碎的低沉的聖歌,使娜塔麗·亨利聽了感到一種她被囚之前從未感到過的激動。這些人都在死亡的陰影下,剛才還高興得笑成一片聲,現在卻低聲唱起這個也許就是他們自己挽歌的曲子來。烏達姆唱到領唱人唱的那段絢麗的詞句時,聲音像大提琴一樣如泣如訴。他閉上了眼睛,身體在小木偶戲台前面搖晃著,兩手伸了出來,高高舉起。幾分鐘之前這個人還在講著最最粗鄙的下流話,現在他聲音裡卻充滿了對於上帝和人類的敬畏與熱愛,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 「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他踮起腳尖,胳膊僵直地高高舉起,睜大了眼睛,像敞開的爐門那樣炯炯地望著聽眾: 「就像一個夢境……」 那雙火一般熾熱的眼睛閉上了。他垂下兩手,身體也鬆弛下來,幾乎支撐不住的樣子。最後那句話聲音降低下去,幾乎成了耳語: 「……飛逝而去」 他從來不唱第二遍,總緊繃著一張蒼白的臉,僵僵地鞠上幾躬,向觀眾的喝彩表示謝意。 娜塔麗以前覺得用這個令人痛苦的禮拜儀式上唱的詠歎調,用這種曲調和歌詞,來結束一宵的娛樂,未免太古怪,簡直有點兒陰森可怕。現在,她懂得了。這正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圍人們臉上看到的那種淨化,也感染了她自己。聽眾都已精疲力竭,得到滿足,準備回去安寢,準備迎接這個陰影之穀 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這樣。 「那到底是什麼?」 她的帆布床上放著一套帶有黃星標誌的灰呢衣服。旁邊還有粗棉線襪和新鞋。對面埃倫的床上,放著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兩床之間的小桌子旁邊,聚精會神地看著一部棕色的大本猶太教法典。他舉起一隻手來。「先讓我把這段看完。」 這裡可以最為明顯地看出給予他們的「照顧」。他們兩人單獨有一間房,儘管這是個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間,是用牆板從一個大房間裡隔出來的。這個大房間從前是一個有錢的捷克人私邸裡的餐廳。在隔板那邊,幾百個猶太人擠住在四層的床鋪上。這兒放的是兩張小床,一盞昏暗的小燈,一張桌子,還有一個像公用電話間那樣大小的紙板衣櫃,這在猶太區裡可算奢華到了極點。連市政委員會的官員們居住條件也不過如此。對於這種寬厚的待遇始終沒作過任何解釋,要麼就是因為他們是「知名人士」。埃倫在這兒用膳,不過並不用去站隊。負責這所房子的長老派了一個姑娘把飯給他送來。然而他簡直不大吃東西。他好像是靠空氣在過日子。通常娜塔麗回來的時候,總有些雜碎和湯水剩下,如果她樂意吞咽下去的話。要不然隔板那邊的人就會把這份東西狼吞虎嚥地吃了。 現在,放著這套灰呢衣服,這是為了什麼呢?她拿起來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上好的料子,裁剪很講究,而且還很合身,只稍微寬大了一點。這套衣服上微微散發出一種馥鬱的玫瑰香。從前一定是一個上等人家婦女穿的。她仍舊活著?還是已經死了?還是已經被遣送走了? 埃倫·傑斯特羅歎了一口氣,合上書本,轉過身來朝著她。他的鬚髮全都白了,皮膚就像柔和的雲母,骨頭和青筋都可以看得出來。自從他病癒之後,就一直沉靜而虛弱,卻有驚人的耐力。一天天他教書,講學,聽音樂,看戲,並且終日伏案為希伯來經典編纂目錄。 他說:「這些東西是晚飯時候送來的。很叫人驚奇。後來,愛潑斯坦來了,才講清是怎麼回事。」 愛潑斯坦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市政機構當時的首腦,是一個享有Actester頭銜、可以算作市長的人物。從前,他是一個社會學講師,是德國猶太人協會的會長;現在他為人恭順、萎靡不振,是德國秘密警察囚禁中的一個倖存者。他被迫對党衛軍卑躬屈節,儘量以他的謹小 慎微的方式做點兒有益的工作,可是其他的猶太人都只把他看作德國人的一個傀儡。他沒多少選擇的餘地,也沒剩下多少膽力來行使他所獲得的那一點兒選擇權。 「愛潑斯坦說什麼來著?」 「咱們明天得上党衛軍總部去。不過並沒有危險。他說是好事。咱們應當享有更多的特權。他很鄭重地這麼向我擔保,娜塔麗。」 她覺得心窩裡發涼,連骨頭裡都發冷,同時忙又問道:「為什麼要咱們去?」 「去會見艾克曼中校。」 「艾克曼!」 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一帶人們所熟悉的,是當地那幾個党衛軍軍官的姓名,如勒恩、海因德爾、默斯等。艾克曼中校是一個隻聽見人們竊竊私議的高高在上的險惡姓名。他儘管軍階並不很高,在猶太區人們的心目中卻是一個比希姆萊和希特勒地位低不了多少的人物。 埃倫的神色是親切的,充滿同情的。他沒露出什麼害怕的樣子。「是啊。十分榮幸。」他用一種安詳、諷刺的口吻說。「不過這些衣服倒的確是個好兆頭,是不是?至少,有人希望咱們穿得好看些。那麼咱們就這麼辦吧,親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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