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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娜塔麗重新搞起這個丟了多年的少年時代的遊戲來,可以變得很快樂地全神貫注。她做木偶,給它們換上衣服,操縱它們,使它們扮出各種滑稽姿勢來配合烏達姆的臺詞。有一次,她甚至在他唱歌的那個党衛軍咖啡館裡演出過。當烏達姆唱著淫蕩的德國歌曲,引得那些鬧鬧嚷嚷的党衛軍官兵狂呼亂叫的時候,或是當他唱起《莉莉·馬琳》這類感傷的民歌,引得他們眼淚汪汪的時候,她只好渾身顫抖地坐在那兒聽。後來,她的手哆嗦得很厲害,簡直操縱不了木偶。幸虧這次演出並不成功。烏達姆的拿手好戲一個也沒拿出來,以後也就沒再叫他們去演出。猶太區裡有的是遠比他們高明的木偶戲節目可以供党衛軍去點。少了烏達姆的譏諷,娜塔麗的小小演出實在並不出色。

  烏達姆是一個波蘭教堂唱詩班領唱人的兒子。他膚色蒼白、瘦長如鶴,生著一雙熾熱的眼睛和一頭蓬鬆、鬈曲的紅發。雖然他創作和演唱猥褻的、甚至淫蕩的歌曲,卻在猶太會堂裡主持贖罪日的宗教儀式。他和那群組成並管理這個有名無實的猶太市政機構的猶太複國主義者一起,很早就從布拉格給遣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了。現在,柏林幫和維也納幫正在把他們排擠出去,因為党衛軍比較喜歡德國猶太人。烏達姆在那個鬧劇般的特萊西恩施塔特銀行裡工作,儘管它已經成了那些後到的猶太人的地盤。這些人還是丟不下他們那種優越感,總想把別人排擠出去,烏達姆對於猶太區裡的政治活動和鉤心鬥角所瞭解的,遠遠超出了娜塔麗所能理會的。他名叫約瑟夫·斯莫諾維茨,可是大夥兒都管他叫「烏達姆」。她甚至聽見党衛軍也這樣稱呼過他。

  今兒晚上,他為他們最受歡迎的滑稽短劇《寒霜——杜鵑國國王》添上了一些新的笑料。

  娜塔麗給龐奇頭上戴了一頂王冠,還裝上一隻掛著冰柱的、長長的紅鼻子,這就是國王。寒霜—杜鵑國正在打敗仗。國王不斷把呈報上來的災難怪在國內的愛斯基摩人頭上。「殺死愛斯基摩人!把他們全都殺了。」他不住地大發雷霆。好笑的是一個扮作大臣的木偶,穿著一身好像是制服的服裝,也有一個拖著冰柱的紅鼻子,沖出沖進,他不斷報告國內的匱乏、判亂和潰敗,使得國王聽了又哭又嚎;他還報告殺死了更多的愛斯基摩人,使國王聽了高興得又蹦又跳。最後,大臣沖了進來宣稱,所有的愛斯基摩人終於全給清洗光了。國王滿心歡喜,接著驀地又大吼道:「且慢,且慢!現在我怪誰好呢?我怎樣把仗打下去呢?這太可怕了!趕快派一架飛機到阿拉斯加去,再裝些愛斯基摩人來!愛斯基摩人!我需要許許多多愛斯基摩人!」幕落。

  說也奇怪,猶太人會覺得這出粗劣的、以死亡為主題、含沙射影的小戲滑稽之極。這些災難就像德國國內最近的新聞。那個部長報告這些災難時,用的是納粹宣傳的那種浮誇做作、自相矛盾的濫調。這種冒險的地下幽默,在猶太區的生活中是一種很大的寬慰。這一類的玩意兒很多,似乎也沒人去報告,因為它們一直繼續下去。

  娜塔麗痛苦辛酸地操縱著木偶。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害怕落進德國人的魔爪、把安全完全寄託在她的護照這個護身符上的美國猶太女郎了。那個護身符並不靈驗。最最壞的事已經發生了。奇怪的是,她心頭倒反而覺得自在了點兒,思想也清晰了點兒。現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個單一的目標上:帶著路易斯渡過難關,活下去。

  烏達姆新編的臺詞,講的是猶太區裡最近的一些傳說:希特勒患了癌症;德國人缺乏石油,戰爭打不下去了;聖誕節那天美國人將在法國偷襲登陸;諸如此類的癡心妄想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頗為盛行。娜塔麗操縱著木偶的一舉一動,來配合烏達姆插科打諢的臺詞,他女兒和路易斯對這些笑話一點兒也聽不懂,只是對著紅鼻子的木偶哈哈大笑。排演完畢後,她緊緊摟抱了一下路易斯,從擁抱中觸電般地感到了一陣鼓舞。然後,她就上她的英語課去了。

  在少年男孩的營房裡,日日夜夜都有人上課。猶太兒童的教育是受到官方禁止的,但是他們沒別的事可做。德國人也不認真加以制止,他們知道這些孩子最終的下場,所以並不在意他們在屠宰場裡發出什麼樣的嘈雜聲。這些大眼睛的、瘦骨嶙峋的孩子辦了一份小報,學習各種語言和樂器,排演戲劇,對猶太複國主義展開討論,唱希伯來歌曲。另一方面,他們大部分都成了玩世不恭的、老練的小偷和騙子,對什麼也不相信,像耗子一樣熟悉猶太區裡的大街小巷,而且在性方面都是過早就成熟了。他們歡迎娜塔麗的目光往往叫她感到不安,雖然她覺得自己穿著那身帶著黃星標誌的、鬆鬆垮垮的棕色毛料衣服,即使還沒到討人嫌的地步,至少也是一個沒有性感的女性。

  但是這些孩子一上起課來就全神貫注。他們總共只有九個人,都是聰明伶俐、自願參加的初學者,想要學會英語,好「在戰後上美國去」。有兩個人這天晚上缺席,是去排演《後宮誘逃》 去了。他們上次演出《被出賣的新娘》 ,在猶太區獲得巨大成功,甚至連党衛軍也很欣賞。現在他們接著又雄心勃勃地排練起莫紮特的這齣歌劇來。娜塔麗看了這個深受歡迎的《被出賣的新娘》一次很差的演出,因為有幾個演員剛給遣送走了。她甚至聽到一座營房的地窖裡某處正在排練威爾第 的《安魂曲》,不過這似乎太異想天開了。課上完後,她匆匆穿過寒風拂面、星光燦爛的黑夜,到她將在那兒演出的那個統樓去。

  在那個又長又矮的斜頂房間那一頭,四重奏已經開始演奏了。這個房間以前是開大會用的,現在卻放滿了床鋪,因為越來越多的猶太人進入了這個猶太區。他們湧進來的速度遠遠超出了給送往「東方」去的速度。猶太區裡猶太人的全部希望就是,美國人和蘇聯人能夠及時粉碎「寒霜—杜鵑國」,把困在特萊西恩施塔特大水閘裡的人們救出去。同時,眼前生活的目標就是,避免被遣送走,並且以文化生活來使這兒的日日夜夜容易忍受一些。

  耶塞爾森的四重奏是非常出色的。三個花白頭髮的男子和一個非常醜陋的中年女人用私帶進猶太區來的樂器演奏,他們衣衫襤褸的身體合著海頓的優美旋律晃動,臉上專心致志,煥發出內心蘊藏著的光輝。統樓裡擠得滿滿的。人們有的弓著身子坐在床鋪上,有的躺著,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挨著牆根站成一溜,當中的好幾百人緊緊挨在一起,坐在木頭長凳上。娜塔麗等著這支曲子結束,以免驚動別人,然後她才從人叢中擠了過去。人們認出了她,讓開了一條路。

  木偶戲台已經在音樂家座椅後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著烏達姆坐下,讓音樂——現在是德沃夏克 了——來撫慰她的心靈。幽雅動聽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聲,如泣如訴的大提琴琴聲,交織成一支美妙悅耳的阿拉伯風格民歌樂曲。隨後,音樂家們又演奏了一首貝多芬後期的四重奏。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節目單向來是很長的,聽眾們都滿心感激,悠然神往,雖然四下裡患病的和上了年紀的人聽著聽著打起盹來了。

  在木偶戲開場之前,烏達姆先用意第緒語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們來了》 。這是他又一個精心創作、妙語雙關的政治性節目。一個孤獨的老人在他生日那天唱歌,說大家都把他給忘了,他淒涼孤獨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間裡。忽然,他的親戚們來了。他在重唱中,變得高興起來,在舞臺上歡呼雀躍,兩手劈啪地打著爆栗:

  啊,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

  英國親戚,俄國親戚,

  美國親戚,普天之下的親戚!

  坐飛機來,乘輪船來——

  啊,多麼快樂,啊,這是多麼歡欣鼓舞的一天,

  啊感謝上帝,從東方,從西方,

  啊感謝上帝,他們終於來了!

  頓時彩聲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時候,聽眾們也跟著唱起了迭句,還有節奏地拍著手:從東方到來,從西方來到!木偶戲就在這陣高昂的調子裡開場了。

  在演出《寒霜——杜鵑國國王》之前,他們先演了另一個很受歡迎的滑稽短劇。龐奇扮一個猶太區官吏,正想向他的妻子求歡。朱迪則推三阻四地不肯:這地方太沒個遮掩,她肚子餓了,他沒洗過澡,床輔太窄小了等等。這些藉口都是猶太區裡人們所熟悉的,因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把她帶到他的辦公室,到那兒就只有他們倆,她羞羞答答地順從了。可是正當他們好合之際,他的下屬不停地打斷他們,前來報告猶太區出現的問題。烏達姆模仿夫妻倆的喁喁情話和氣喘吁吁的聲音,中間還穿插著龐奇怒氣衝衝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喪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褻的臺詞和動作,使得整個演出滑稽非凡。甚至連蹲在烏達姆身邊操縱木偶的娜塔麗也不停地格格笑出聲來。

  修改過了的《寒霜—杜鵑國》也引起一片笑聲。烏達姆和娜塔麗滿面紅光從幕後走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統樓裡四處都傳來了歡呼聲:「烏達姆!」

  他搖搖頭,揮揮手,請大家別這樣。

  更多的人歡呼著:「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他做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要求准許他退場。他說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還得了感冒,下一次再補演吧。

  「不成,不成。現在再來一個!烏達姆!鳥達姆!」

  木偶戲每次演出時總是如此。有時候觀眾達到了目的;有時候經過懇求,烏達姆總算退了場。娜塔麗坐在一旁。他擺出一個憂鬱的歌唱家的姿勢,把兩手在胸前合攏,用唱詩班領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聖歌。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每次他一唱起這支歌,娜塔麗就覺得脊背都發涼了。這是贖罪日禮拜儀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塵土創造出來的,他的歸宿是在塵土之中。他就像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謝的鮮花;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就像一個夢境,飛逝而去。

  在每一對比喻之後,聽眾們總輕聲合唱著歌曲開始部分的那個選句: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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