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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葉甫連柯的左手很有力,儘管握手時有點彆扭。他那下顎寬厚的闊臉看起來比在莫斯科前線德軍取得突破時更加萎頓。他佩戴的勳章很多,包括一道說明他掛過彩的紅黃條紋,整潔的略呈綠色的棕色軍服鑲上了新的金邊。他們兩人用俄語相互致意,然後葉甫連柯指了指那個姑娘說:「嗯,我們需要譯員嗎?」

  她毫無表情地回看了帕格一眼:漂亮的臉龐,濃密的淡黃色頭髮,可愛的紅潤的小嘴,飽滿的胸脯,冷冰冰的沒有表情的眼睛。自從離開華盛頓以後,帕格每天花上兩個小時操練詞匯和語法,他今天的俄語又達到和一九四一年讀完短訓班時差不多的水平。他憑直覺回答,「不需要。」姑娘像有發條的玩具一樣立即轉身走了出去。帕格心想,還會有話筒把他所說的一切錄下來的,但他無需小心提防,而葉甫連柯無疑會照顧他自己。「少一雙眼睛和耳朵。」他說。

  葉甫連柯笑了笑。帕格腦海裡立即浮現出那次在前線附近一個茅舍裡度過的那個黃昏。那時他們又喝酒又跳舞,葉甫連柯穿著大而笨重的靴子摟著帕米拉轉來轉去,微笑時露出了大板牙。葉甫連柯朝一張沙發和一張矮桌子那邊揮了揮右手。那是一隻假手,戴上僵硬的棕色皮手套,從袖子管裡伸出來,樣子有點怕人。桌上幾隻大淺盤裡放著蛋糕、魚片以及紙包的糖果,幾瓶不含酒精的飲料和礦泉水,一瓶伏特加和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儘管不想吃,帕格還是拿了一塊蛋糕和一瓶飲料。葉甫連柯取了和帕格完全一樣的東西,一邊吸著夾在假手上金屬環裡的香煙,一邊說:「我收到了你的信。我一直很忙,所以遲遲未複,請原諒。我認為當面談比寫信更好。」

  「我同意。」

  「你要求我提供一些關於租借物資在戰場上的使用情況。我們在戰場上當然很好地利用了這些租借物資。」他放慢了說話的速度,而且使用簡單的字眼,好使帕格在理解他的意思時不致有什麼困難。他那深沉粗獷的聲調把戰場的音響帶進了辦公室。「不過,希特勒匪徒如果能夠知道有關用以反擊他的租借物資的確切數量、質量以及在戰場上的性能,他們將感激不盡。他們有辦法跟《紐約時報》、哥倫比亞廣播網等處聯繫,這已不是什麼秘密。敵人的鼻子長,我們可不能忘記。」

  「那就不要透露德國人可以利用的任何東西。一份概括性的聲明就行了。租借物資是很費錢的,你知道。如果要繼續提供,我們的總統需要廣大人民的支持。」

  「難道像斯大林格勒戰役這樣的勝利還不足以贏得美國公眾的支持嗎?」葉甫連柯用他那只好手抹了抹已經禿了的、頭髮剪得很短的頭頂。「我們粉碎了好幾個德國軍團。我們扭轉了戰局。等到你們在歐洲開闢那條一再拖延的第二戰場的時候,你們的士兵將會遇到大大削弱了的阻力,傷亡也會比我們少得多。美國人民是聰明的,他們瞭解這些簡單的事實。因此,他們會支持《租借法案》的,而且不是由於一紙『概括性的聲明』。」

  這些話語和帕格心裡想的正好不謀而合,因此他無辭以對。真糟糕!斯坦德萊對這些小節問題這樣斤斤計較,叫他如何完成使命。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色的略帶苦味的甜飲料,一口一口地啜著。葉甫連柯走到辦公桌旁,帶回來了一隻厚厚的文件夾,放在桌上打開。他用好手迅速地翻動粘在紙頁上的灰色剪報。「再說,你們的莫斯科記者都在睡大覺嗎?這些不過是一些在《真理報》、《勞動報》和《紅星報》上新近發表的文章,這就是概括性的聲明。你自己瞧瞧吧。」他把夾住的煙蒂吸了最後一口,然後用那只沒生命的假手熟練地把它撚熄。

  「將軍,在斯大林先生最近發佈的當前任務的文告裡,他說到紅軍正在單獨奮戰,盟邦並沒提供任何援助。」

  「他是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之後說這番話的。」尖刻的反駁,神態泰然自若,「難道他說的不是實話麼?希特勒匪幫抽空了大西洋沿岸的兵力,全部調到東線來,對我們孤注一擲。但丘吉爾還是按兵不動。甚至你們偉大的總統也無法推動他。我們那時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贏這場戰爭。」

  這樣談下去談不出什麼結果來,而在北非問題上進行回擊也無濟於事。既然帕格必須向斯坦德萊作出彙報,他決定索性把雞毛蒜皮都攤出來,說個明白。「問題不僅是租借物資,紅十字會和俄國救濟協會對蘇聯人民作出慷慨的援助,但沒看見過有什麼領情的表示。」

  葉甫連柯做了個難以置信的鬼臉,接著說:「你說的是幾百萬美元的贈品嗎?我們是感恩圖報的人民,我們正在用戰鬥來表示我們的謝意。你還要我們做些什麼呢?」

  「我的大使認為,你們沒為我們提供的贈品充分地向公眾宣佈。」

  「你的大使?他諒必是代表你的政府講這番話的,而不是代表他自己?」

  帕格感到越來越不安,他回答道:「要求你們提供一份有關租借物資在戰場上使用情況的聲明的是國務院。你知道,國會即將審議《租借法案》延長生效期的問題。」

  葉甫連柯夾上另一支香煙。他的打火機打了好幾次才打出火來,在點著香煙之前,他咕噥了幾句。「但我們在華盛頓的大使館告訴我們,《租借法案》延長生效期的提案將會順利地獲得國會的通過。因此,斯坦德萊將軍這次大動肝火是非常令人不安的。這是否可能預示羅斯福先生的政策將有所改變?」

  「我不能代表羅斯福總統說話。」

  「那麼霍普金斯呢?」葉甫連柯通過繚繞的煙霧用狡黠的目光瞅了他一眼。

  「哈利·霍普金斯是蘇聯的好朋友。」

  「我們知道這一點。事實上,」葉甫連柯一邊說,一邊伸手去取伏特加,突然間變得興高采烈,「我想和你一起為哈利·霍普金斯的健康幹一杯。你看怎樣?」

  開始了,帕格暗自思量。他點了點頭。下肚的伏特加留下一條自上而下的火辣辣熱流。葉甫連柯咂了咂厚嘴唇,朝帕格眨眨眼,這多少使帕格感到有點意外。「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的軍銜嗎?」

  帕格用手指著他的海軍大衣上肩章的條紋——室內很冷,他當時還穿著大衣——說道:「四條杠。美國海軍上校。」

  葉甫連柯會心地笑了笑。「是的,這個我知道。我講個真實的故事給你聽。一九三三年你的國家開始承認蘇聯的時候,我們派了一員海軍上將和一員海軍中將作為武官。你的政府抱怨說,他們的軍階過高,引起外交禮節方面的困難。第二天,他們的軍階分別降為上校和中校,這樣一來就事事順利了。」

  「我可就是一個上校。」

  「可是,哈利·霍普金斯卻是你們國家裡僅次於你們總統的最有勢力的人物。」

  「完全不是這樣。不管怎樣,這跟我也毫不相干。」

  「你們大使館已經配有足夠的武官,不是嗎?那麼,請允許我問一下,你的職務是什麼?你是不是哈利·霍普金斯的代表?」

  「不是。」帕格心裡盤算,說得詳細一點不會有什麼壞處,而且還可能有些好處。因此他接下去說:「事實上,我是直接奉羅斯福總統本人的命令到這兒來的。不過,我僅僅是個海軍上校,我可以向你保證。」

  葉甫連柯將軍莊嚴地盯著他。帕格臉不變色,頂住了將軍的審視。換一下口味,現在且讓俄國佬來摸摸我們的底吧,他想。「哎,我懂了。既然你是總統的特使,那就請你澄清一下他對租借物資的疑慮吧,」葉甫連柯說,「這些疑慮導致你的大使來一次如此令人不安的發作。」

  「我沒權力這樣做。」

  「亨利上校,作為我們向哈利·霍普金斯表示的禮遇,你得以在一九四一年正當戰局危急的時刻訪問了莫斯科前線。同時在你的請求下,一位英國記者和一位充當他秘書的女兒陪同你進行訪問。」

  「是的,你在聽得見槍炮聲的距離內給予我們的殷勤款待,我是牢記在心的。」

  「那好,事有湊巧,我可以為你再安排一次這樣的訪問。我即將離開莫斯科到現場視察租借物資的供應情況。我要巡視一些正在進行軍事行動的前線地區。我不會進入任何火力區。」——他露出大板牙笑了笑——「不會故意上那兒去,但危險是會有的。如果你願意和我同行並就租借物資的戰地使用情況向霍普金斯先生和你的總統提出一份目擊情況報告,我可以作出安排。而且,到那時我們或許還可以就一份『概括性聲明』達成協議。」

  「我同意。什麼時候出發?」儘管出乎他的意料,帕格還是抓住這個機會。如果斯坦德萊反對,就讓他去否決吧。

  「就這樣?按照美國方式。」葉甫連柯站起身來,伸出左手。「我會通知你的。看樣子我們將先到列￿格勒。我可以告訴你——一年多來沒任何記者到過那裡,我相信也沒任何外國人到過。你知道,它還處在被圍狀態,但是包圍圈已經被打開缺口。已經有一些通道,不太危險。列￿格勒是我出生的地方,因此我樂於接受到那兒去走一趟的機會。自從我母親在圍城期間死去之後,我還沒到過那兒呢。」

  「我為她感到難過,」帕格尷尬地說,「她是在炮擊中犧牲的嗎?」

  「不,她是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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