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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第五十五章

  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羅達提議一起到陸海軍俱樂部去。羅達知道他一向討厭那些奇形怪狀的紙帽子、喧鬧作樂的人群以及酒氣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說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羅達喜歡新年除夕的這種胡鬧場面,因此她高高興興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還是早先為英國募捐包裹時穿過的那套銀線絲織禮服,當他們擠在一群喜氣洋洋的高級軍官和太太們當中穿過走廊的當兒,羅達覺得沒有幾個婦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標緻和光彩。羅達和帕格走進餐廳的時候,哈裡森·彼得斯站起來向他們揮手,請他們與他同座,那一霎間她不免感到有點局促不安。她對彼得斯的舉止行為潔如白雪,無可訾議,但是,他會提起巴穆·柯比嗎?或者,他會顯得過於親熱嗎?

  帕格挽著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猶疑,帶著訊問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讓它最後公開出來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兒。讓我們到他那兒去吧!」她興高采烈地說,「他是個好人,我在教堂裡遇見過他。不過,他到底是從哪兒搞來這麼個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嗎?」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時候,比他要高出一個半頭。他那位年輕女伴一頭金髮,胸脯豐滿,穿著一身有點像是希臘女衫的白長裙,裸露出大塊的玫瑰色肌膚,是英國採購委員會裡的一名女秘書。羅達說起他們認識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嗎?未來的勃納-沃克勳爵夫人?」這位姑娘說話顫音很重,使維克多·亨利覺得心頭一陣刺痛。「我的好帕姆!你差點沒讓我們委員會裡的人吃驚得昏過去。帕米拉以前是我們辦公室裡的造反分子。一直嘰嘰咕咕地罵那個老頭子奴隸監工!勳爵老爺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點,現在可好,不是就要報應了嗎?」

  他們吃著俱樂部裡淡而無味的這頓飯菜和走了氣的香檳,談著沉悶乏味的戰時話題,慢慢度過午夜之前的一個小時。碰巧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長著像方頭猛狗一般的紫醬色下巴的陸軍航空兵上校和他那個厚施脂粉、個兒纖小的妻子。這位上校剛從中國、緬甸、印度戰區歸來,現在一個勁地抱怨他那個戰區不受重視。上校說,人類的一半住在那裡,連列寧也認為這個地區是世界上最富饒的必爭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裡,那麼白人最好還是另外換個星球居住,因為到那時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們了。華盛頓看來沒有一個人懂得這一點。

  一位陸軍準將——他的勳標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國、緬甸、印度戰區的上校多——則大談特談海軍上將達爾朗的遇刺;他說他在阿爾及利亞曾經和他非常熟悉。「這位突眼睛這樣下場實在太可惜了。我們艾克 參謀部裡都管達爾朗叫作突眼睛。這傢伙看上去就是個倒了黴的法國佬。當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親納粹派,但是他是個現實主義者,再說,我們把他抓到之後,他馬上交出了許多物資,保全了一大批美國人的性命。可是現在戴高樂這傢伙,以聖女貞德自居,其實除了誇誇其談和傷心難過之外,我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叫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左派戰略家也知道這一點吧。」

  其實,羅達根本沒必要顧忌彼得斯上校。他幾乎看也不朝她看一眼;相反,他倒是不斷在打量她那個矮個兒丈夫。此時他一言不發,面容嚴峻、疲憊。彼得斯終於向他問起了對戰局前途的看法。

  「哪兒的戰局?」帕格問。

  「整個戰局。海軍是怎麼看的?」

  「上校,那得看你在海軍中擔任的是什麼職位了。」

  「那麼從你所處的地位看呢?」

  這位相貌堂堂的高個兒陸軍軍官沒話找話,問些這種毫無意思的問題,很使帕格迷惑不解,他於是回答說:「已往的情況和將來的情況都是一團糟。」

  「完全同意。」彼得斯說——此時喧鬧的餐廳裡的燈火閃了幾下,然後暗了下來——「你作的這個年終總結要比我在所有報紙上看到的強多了。啊,女士們,先生們。還有五分鐘就到午夜了。亨利太太,請允許。」她就坐在他的旁邊,這時他把一頂紙做的牧羊女帽子戴到她頭上——他的舉止出奇地斯文優雅,她感到就連帕格也決不會找碴兒——然後又把一頂用燙金硬紙板做的鋼盔斜戴在自己那頭漂亮的灰發之上。這張餐桌上並非每個人都戴上一頂紙帽,但是使得羅達吃驚不小的是,她丈夫竟也戴上了一頂。除非是在孩子們小時候的生日宴會上,她還從沒見過這樣的事。維克多頭上那頂帶金邊的粉紅紙帽絲毫也不使人感到好玩可笑,相反卻使他的神色更顯得痛苦悲哀。

  「啊,帕格!瞧你這副樣子!」

  「新年快樂,羅達。」

  客人們手裡拿著香檳酒杯子,在燭光下相互親吻,唱起了「美好的往日」。帕格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他的妻子,也讓彼得斯很有禮貌地吻了她一下。他的心思此時已經只顧回想一九四二年的往事。他想起了華倫靠在「諾思安普敦號」的艙房門上,一隻手托著頭頂上的門框對他說的話:「爸爸,如果你太忙,顧不上我,你就告訴我:」他還想起了瓜達卡納爾島附近黑色海水之下,有許多軍官和士兵長眠在擊沉了的「諾思安普敦號」的船殼裡。此外,他還無限傷感地想起了一定要請求霍普金斯盡力把娜塔麗和她的孩子從盧爾德搭救出來。她至少還活在世上。

  哈利·霍普金斯在白宮裡的臥室,是在一條黑暗陰沉的長走廊的盡頭,與橢圓形辦公室只隔幾個房間。他身上那套灰色衣褲鬆鬆垮垮,就像掛在稻草人身上的一塊破布。他站在那裡,望著窗外陽光照耀下的華盛頓紀念碑。「你好啊,帕格,新年快樂。」

  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仍然把瘦骨嶙峋的雙手交叉在背後。這位文職官員身軀佝僂,衣著寒傖,瘦弱憔悴,面色萎黃,而他身旁的海軍少將卡頓,卻是肌肉飽滿,紅光滿面。他身材筆直,穿著一套裁剪合身、飾有金杠的藍制服,肩上的穗帶金光閃耀,與霍普金斯形成一個鮮明對比。報上的文章有時把霍普金斯描寫得好像是個大仲馬筆下的人物。是個經常神山鬼沒地出入總統密室的神秘的馬哲朗 。可是現在他站在帕格的面前,卻更像是個縱欲過度的浪蕩子,那閃耀的眼神和疲憊的笑容依然流露出沒有盡興的色欲。帕格匆匆一瞥,看到了那幅色彩暗淡的林肯畫像,那塊寫著「解放宣言簽署於此」的紀念牌;一張沒有鋪好的四柱床上胡亂放著一件揉皺了的深紅晨衣,旁邊還有件銀色的女睡衣,地板上放著一雙粉紅便鞋,床頭櫃上擺著一排藥瓶,這一切都使這房間添上了幾分住家的氣氛。

  「你能接見我,非常感激,先生。」

  「和你見面始終是件高興事。請坐吧。」卡頓離開之後,霍普金斯坐在一張扶手已經磨損了的葡萄酒顏色的臥榻上,對著帕格說:「看來,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也需要你。你真是個紅人,不是嗎?」帕格感到有些突兀,也就不說什麼。「我看這一下可中你的意了吧?「

  「我自然是更喜歡去打仗。」

  「那麼,蘇聯呢?」

  「不感興趣,先生。」

  霍普金斯蹺起瘦骨嶙峋的腿,一隻手揉著他的又長又翹的下巴。「你還記得一個叫葉甫連柯的將軍嗎?」

  「記得。一個高大結實的漢子。我是在去莫斯科前線的路上遇到他的。」

  「一點不錯。他現在是俄國主管租借物資事宜的頭目。斯坦德萊海軍上將認為你在這方面能夠大有助益。葉甫連柯曾向斯坦德萊提到你。還有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我覺得那次莫斯科前線之行,她好像也跟去的。」

  「對,她去過。」

  「瞧,你們二位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知道嗎?帕格,你去年十二月寫的那份有關莫斯科前線的報告幫助很大。我在這兒可是孤掌難鳴,只有我一個人認為俄國人守得住。陸軍的情報估計完全錯了。總統對你的報告印象很深,他覺得你的見解合情合理,而我們這兒缺的就是這個。」

  「我還以為我寫那封有關明斯克猶太人的信是小題大作,做了件蠢事哩。」

  「完全不是。」霍普金斯熟不拘禮地把手一揮,對帕格的話表示不以為然。「對你說實話,帕格,整個猶太人問題是件非常叫人頭疼的事。對那些拉比代表團,總統不得不始終避而不見。國務院雖然儘量擋駕,但是他們有些人還是見著了。情況真是慘極了,但是總統又能對他們說些什麼呢?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提出那個叫人洩氣的要求。要對俄國人保持信用,要拯救猶太人,要結束這場該死的戰爭,惟一的辦法就是進軍法國,粉碎那個瘋狂的納粹制度。而要達到這一目的,我的朋友,關鍵又在於登陸艇。」霍普金斯在臥榻上向後靠下去,精明地看著帕格。

  為了竭力回避這個不好對付的話題,帕格問道:「先生,我們為什麼不多接受些難民呢?」

  「你的意思是說修改移民法,」霍普金斯爽快地回答說,「這是一個大難題。」他從身邊一張小桌子上拿起一本藍封面的書遞給帕格。書名是《美國的猶太政治》。「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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