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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第五十四章

  一個猶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倫·傑斯特羅的手稿)

  聖誕節,一九四二年。

  盧爾德。

  早晨醒來時腦子裡想著奧斯威辛。

  所有四家旅館裡的全體美國人獲准僅此一次同去教堂,參加了在大教堂裡舉行的午夜彌撒。和往常一樣,我們由那幾位一直跟隨我們的、總算還比較客氣的保安警察陪同著。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幾個態度粗暴的德國士兵。自從上星期以來,不論我們是散步還是買東西,不論是看病、拔牙還是理髮,他們都一步不離地跟著。這是聖誕節前夕(這裡地處高高的比利牛斯山脈,氣候非常寒冷,用不著說,不論是在教堂,還是旅館裡的過道走廊,都沒有生火保暖),這些大兵為了歡慶耶穌基督的誕辰,本來滿可以喝它個酩酊大醉,或者在那幾個專供這裡的征服者尋歡作樂的可憐法國妓女身上發洩一下獸欲,但是他們對分配到這麼一樁苦差事心中顯然感到氣惱。娜塔麗不願去望彌撒,但是我去了。

  我已經很久沒望彌撒。在這個眾人朝拜的聖城,我看到了真正的彌撒,看到了一群虔誠的善男信女;因為這裡供著聖龕,前來朝拜的人中有的全身癱瘓,有的瘸腿跛足,有的雙目失明,有的殘廢畸形,有的奄奄一息,他們組成一支令人慘不忍睹的行列;如果有誰果真相信就連一隻墜地而亡的麻雀,上帝也有惻隱之心,那麼,這些人一定是他有意殘酷戲弄的對象,或者是他千慮一失的犧牲品。教堂裡寒氣逼人,但是彌撒開始以後,教堂裡的氣氛與我此時心中的淒涼相比,卻是溫暖如春:聖歌嘹亮,鐘聲悠揚,敬領聖餐,屈膝跪拜,氣氛莊嚴。既然我來這裡完全出於自願,僅僅為了禮貌起見,我本來也應該在需要下跪的時候和他們一起下跪。但是,我這個強項的猶太人卻不顧四周向我射來的非難目光,就是不肯下跪。我也沒去參加彌撒之後在大使旅社為我們這群人舉行的聖誕晚會,雖然有人告訴我,那裡有黑市供應的酒任你暢飲,此外還有黑市供應的火雞和香腸。我回到加利亞旅館,一個口臭難聞、態度粗暴的德國兵一直把我送到我的房門口。我於是睡下,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腦子裡想著奧斯威辛。

  我初次和我的猶太教決裂,是在奧斯威辛的猶太法典學堂。那時的一切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樣。那個學堂裡的學監認為我膽敢信奉異端邪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把我逐出了講經堂,我那時在紫色暮靄之中躑躅在本城廣場的雪地裡,雙頰感到針戳一般疼痛;我到現在還能感到當時那陣疼痛。我多年以來從未想過這件事,但是,即使是現在想到此事,我還認為那是一樁不可容忍的暴行。或許,如果在大一些的城市,比如克拉科夫或者華沙,那兒的猶太法典學堂裡的學監就會通情達理,對我的褻瀆行為不過一笑了之。如果真是那樣,我的生命航程也許就會完全兩樣。那一記耳光雖然是一根小小樹枝,卻改變了一股奔騰激流的航道。

  這件事情太不公道!不論怎麼說,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就像他們用意第緒語說的那樣,「像綢緞一樣柔和。」對於猶太教的實質精華,法律方面的那些精細差別,對於一般愚人稱之為「鑽牛角尖」的倫理方面的細微末節,我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勝過別人一籌。那些論斷推理如此嚴謹優雅,幾乎和幾何學不相上下,誰想好好掌握,不但需要一種情趣,而且需要一種求知欲。我正有這種求知欲。我是學習猶太教法典的一個傑出學生,我比那個學監還要聰明,還要敏捷。可能,那個心胸狹隘、頭腦頑固、戴著一頂黑帽子、留著一把大鬍鬚的蠢貨正巴不得有個機會殺一殺我的鋒芒;所以他才在我臉上打了一巴掌,把我逐出講經堂,送我走上了通往基督十字架的歷程。

  我依然記得那一段經文:第一百一十一頁,題目是《逾越節的祭禮》。我依然記得它的內容:魔鬼,以及避鬼、鬥鬼、驅鬼的法術。我依然記得我挨打的原因。我問道:「但是,萊紮老師,是不是真有魔鬼這種東西呢?」我依然記得,當我給打得暈頭轉向、兩頰疼得火辣辣地躺在地上時,那個大鬍子蠢貨向我大聲咆哮說:「起來!滾出去!可惡的異教徒 !」於是,我踉踉蹌蹌離開學堂,走進了白雪覆蓋著的陰沉淒涼的奧斯威辛。

  我那時十五歲。對於我來說,奧斯威辛那時是個很大的城市,克拉科夫這個堂皇的大都市我以前只去過一次。我們的村子梅得齊斯——沿著維斯杜拉河逆流而上,大約走上十公里,就能到達那裡——那兒的房子全是木板房,那兒的街道全是彎彎曲曲的泥濘小道。甚至梅得齊斯的教堂——我們小孩總是像避開麻風病院一樣遠遠避開它——也是一座木板房。奧斯威辛卻有平坦的大街,一個大火車站,許多磚石造的建築,許多玻璃櫥窗裡燈火通明的商店,幾座石頭造的教堂。

  我對這座城市很不熟悉。在法典學堂,我們過著嚴格的兵營式生活,除了學堂對面和我們矮小宿舍以及老師住家緊相毗鄰的幾條小街小巷,我們幾乎足不出戶。但是反抗的怒火那天把我帶出了這幾條小街小巷,帶進了那座城市。我走遍奧斯威辛,心裡翻騰著因受虐待而產生的憤慨,最後,我終於壓抑不住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我的懷疑。

  我一點也不笨。我懂德文和波蘭文,我看報、看小說,同時,正因為我是一個聰明的猶太法典學生,我的視野能夠超越講經堂而看到外部世界;那個世界雖然光怪陸離,充滿奇異的危險和罪惡的誘惑,但那畢竟是一個廣闊得多的世界,而你在猶太法典那一行行黑色字體中間,卻只能看到一個一成不變的單調狹隘的小小天地,那些時時刻刻監督著你的法典教師,他們雖然也頗富睿智,卻令人感到乏味討厭,他們喋喋不休對於那部已有一千四百年古老歷史的重要典籍所作的無微不至的分析評論,只能把青春的才智和精力全部耗費乾淨。我從十一歲開始,直到挨打的那一刻,心裡一直充滿著越來越痛苦的矛盾,作為猶太法典學堂的一個學生,我自然憧憬著今後成為一個世界聞名的猶太法典學的天才學者,但是,與此同時,在我靈魂深處卻有一個罪惡的聲音悄悄地對我說:我在浪費我的時間。

  學監的盛怒使我像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到處遊蕩,我一面在雪深齊踝的街上艱難跋涉,一面思考著以上的一切,我走到奧斯威辛一座最大的基督教堂門前,止住了腳步,說也奇怪,我竟忘記了它的名字!離法典學堂最近的那座教堂叫作卡爾瓦利亞;我至今還記得。而那座大教堂是坐落在一個大廣場上的另外一幢宏偉得多的大建築。

  我的怒火並未平息。相反,四年時間裡淤積起來的反抗情緒此時突然爆發,衝破了出世以來多年灌輸所形成的束縛,克服了一顆稚嫩的宗教良心所形成的障礙,我竟然做出了幾小時之前像是自己割斷自己手腕一樣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溜進了那座教堂。為了禦寒,我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因此我和其他信仰基督的孩子看上去並沒什麼兩樣——我現在這麼猜想。不論怎樣,當時正在進行某種儀式,每個人都注視著前方,沒人注意到我。

  只要我還活著,我將永遠不會忘記當我看到前方牆上——那是猶太教堂放聖盒的地方——一個十字架上縛著的那個耶穌巨形塑像時所感到的震驚:他全身赤裸,鮮血淋淋;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異教香火所散發出的那股奇異芬芳,以及兩側牆上那些巨幅的聖人畫像。當我想到對於「外部」世界(我當時是如此認為)說來,這就是宗教,這就是通往上帝之路時,我感到愕然。我感到既駭異又神往,我在那裡呆了很長一段時間。自那以後,我從未產生過那種陌生的感覺,那種孤獨的感覺,我也從未體驗過靈魂即將發生無可挽回的徹底變化時的那種茫然之感。

  所謂「從未」也就是說到昨夜為止。

  可能是因為我在這個充滿可怕的商業氣氛的盧爾德——即使現在正值商業淡季,即使現在正值戰時,這種商業氣氛依舊彌漫全城,這使得一切都顯得庸俗難忍——住了幾個星期,因而越來越受到了刺激,可能是因為彙集在那座大教堂裡的那群可憐的殘廢人至今使我難忘,也可能是因為我的反抗情緒一旦有所流露,我和娜塔麗的種種遭遇使我鬱積在心頭的怒氣此時也就統統爆發,沖決了我精神上善於克制的本能——不論到底是什麼緣故,現在的實際情況是,昨夜當我參加午夜彌撒的時候,儘管十字架上的那個基督如今對我已是非常熟悉,儘管我已寫了許多關於基督教義的書籍,並且我也曾確實鍾情於歐洲的宗教藝術,昨天夜裡我感到陌生疏遠,我感到寂寞孤獨,就和我十五歲時在奧斯威辛那座教堂裡的感覺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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