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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帕米拉在「諾思安普敦號」下沉時拍的一張快照他已丟失,但是她那時的形象已經深深留在他的記憶之中,猶如這一樁風流韻事的一幀遺像。關於她的婚事的報道對他是個沉重打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是件苦事。這張出其不意拍下的照片一點也不好看:頭部稍嫌低垂,鼻子顯得很長,薄薄的雙唇過於拘謹。沙漠上的陽光從頭頂上直射下來,在她眼圈四周留下了陰影。不過,這張在四千英里之外拍下的一個女人的小小的、並不好看的照片,卻能在他心裡激起一陣風暴;與此同時,雖然他那漂亮妻子的血肉之軀就在隔壁房間,他卻絲毫無動於心。這是多麼鮮明的對照!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當他坐在那裡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看著那份《時代》週刊的時候,梅德琳和西姆·安德森興高采烈地從劇院回來了。「國務院的那個怪物走了嗎?謝天謝地!」她說。

  「戲好看嗎?值不值得我帶你媽也去看看?」

  「啊,當然值得,應該讓老太太也去快樂一陣,爸爸。你自己也會喜歡的,四個年輕姑娘,同住在華盛頓的一套公寓房間,穿著短褲衩從盥洗室裡跑進跑出——」安德森很不自在地咧嘴笑著說:「沒什麼值得看的,先生。」

  「嗨,別裝腔了,西姆,你自己就笑得像個傻瓜似的,你的眼睛瞪得那麼大,都快要掉下來了。」梅德琳突然看到華倫的照相簿,態度立刻沉靜下來。「這是什麼?」

  「你還沒看過嗎?是你媽貼成一本的。」

  「沒看過。」梅德琳說,「過來,西姆。」

  他們頭靠著頭,一起翻閱照相簿,起初倒還安靜,過了一會兒她就嚷嚷開了。一枚金質獎章使她回憶起華倫曾在一次田徑運動會上榮獲跳高冠軍,他的同學把他扛在肩上抬出運動場。「啊,我的天,這是他在舊金山的生日宴會!你瞧我,一雙鬥雞眼,還戴著一頂紙帽子!這就是那個可惡的小男孩,躲在桌子底下,朝上往女孩子們的裙子裡偷看。華倫把他拖了出來,差點沒把他給揍死。真的,這叫人想起多少往事啊!」

  「你母親做了件大好事。」安德森說。

  「啊,媽呀,她總是有條有理,這是她的天性。老天爺,老天爺,他多英俊啊!你再看看這張畢業照,你看好不好,西姆?你看別的那些小夥子,像他這麼大年紀了還是傻乎乎的。」

  她父親在一旁看著、聽著,神情冷靜沉著。梅德琳一頁一頁翻過去,聽不見她再發議論了。她的手停住不動,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猛然合上那本照相簿,把頭伏在手臂上,哭了起來。安德森尷尬地伸出手臂挽住她,窘迫地朝著帕格看了一眼。過了一會兒,梅德琳拭幹眼淚,說:「對不起,西姆。你還是回去吧。」她陪西姆一起出去,立即又回來坐下。她架起線條優美的雙腿,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帕格看到她用水手般熟練自然的動作點起一支煙,心頭不免又是一陣反感。「爸,加勒比的太陽對西姆·安德森很有好處,是嗎?你應該和他談談。他說起追逐德國潛水艇的事真是繪聲繪色。」

  「我一直很喜歡西姆。」

  「不過,他以前老是叫我聯想起牛奶蛋糊。你知道嗎?一種松松泡泡,白裡帶黃,中看不中吃的東西。現在他變得成熟了,並且——算了,不說了,對我剛才說的他那傻笑別放在心上。聖誕節他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很高興。」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羞愧地看了她父親一眼。「告訴你一件事。《快樂時光》的節目現在有點叫我感到難為情。我們從一個營地兜到另一個營地,演些幼稚無聊的滑稽戲,耍弄那些穿軍裝的小夥子,我們就靠這些玩意兒賺錢。和我一塊兒工作的那些寫腳本的聰明傢伙暗地裡得意好笑,其實,被他們嘲笑的那些水手和士兵不知要比他們好多少。我簡直要氣瘋了。」

  「那你為什麼不辭職不幹呢,梅德琳?」

  「有什麼別的好幹呢?」

  「你可以在華盛頓找個工作。你是個能幹姑娘。這兒又有這麼一座好房子,幾乎全空著,就你媽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的神情憂鬱,畏怯,又稍帶著一絲兒滿不在乎的調皮味,這種神情使他感到不安。她十四歲那年帶著一份很糟糕的成績報告單回家給他看時,也是這麼副神情。「說真話,今晚上我腦子裡也閃過同樣的念頭。但是問題是,我已經難以脫身了。」

  「他們會另外找人去搞那個無聊玩意兒的。」

  「哦,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也喜歡這筆收入。看到我那張褐色小存摺上的數目字一個勁兒地往上跳,心裡就覺得高興。」

  「你感到幸福嗎?」

  「這,我只覺得挺不錯,爸。我沒有對付不了的事。」

  維克多·亨利這次回家見著她,離開上次和她見面已經一年半。他在珍珠港收到過一封信,警告他說有一樁離婚訴訟案可能牽連到她,他到家以後一直沒提及此事。不過,他太瞭解梅德琳了,他完全看得出她流露出的煩惱不安的跡象。

  「也許,我應該找克裡弗蘭那傢伙談一談。」

  「談什麼呢?」

  「談你。」

  她笑得很不自然。「真有趣,他也要和你談談。我以前一直有點不好意思說。」她把煙灰從裙子上撣掉。「告訴我,徵兵是怎麼搞的?你瞭解嗎?叫人覺得真是怪。我認識許多年輕小夥子,他們沒結婚,馬一樣棒的身體,可到現在還沒收到應徵通知書,但是休·克裡弗蘭卻收到了。」

  「真的嗎?那很好,」帕格說,「那我們可要打贏這場戰爭了。」

  「別這麼幸災樂禍。他所屬的那個徵兵委員會的主任也是個可惡的小人,專門喜歡挑個有點名氣的人作對。休覺得他最好是穿上軍服,志願參軍,你懂我的意思嗎?繼續搞他的《快樂時光》這類工作。海軍的公眾關係部門裡,你有熟人嗎?」

  維克多·亨利慢慢地搖搖頭,一言不發。

  「那就行了。」梅德琳的聲音就好像如釋重負似的,「我已經盡到了責任,已經問過你了。我答應他問你的,當然,這是他的事。但是,像他那麼笨手笨腳也真不是打槍開炮的料,他非但打不了敵人,反而會給我們自己幫倒忙。」

  「他在軍界不是有很多關係嗎?」

  「你簡直難以想像,他們一知道他接到了應徵通知書,一個個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這才叫我高興哩。你自己最好也躲躲開。他只能給你帶來麻煩。」

  「我和克裡弗蘭先生之間沒任何麻煩事。」梅德琳站起身來,把頭一甩,就和她五歲時的神態一模一樣。然後她吻了吻她父親,說:「要是有麻煩的話,那也是別人的事。晚安,爸。」

  帕格在她離去之後想道,如果換上一個真正成熟了的女人,或許會撒謊撒得更像是真的。她的處境無疑非常糟糕。但是,她年輕,應該允許她犯錯誤;再說,他也完全無能為力。還是不想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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