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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她問,他是否知道往後的計劃怎樣,目的是為了使他分散注意。他並不知悉。他們得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等候拉賓諾維茨先生傳來信息。他跟拉賓諾維茨先生談過話嗎?不曾,他從來沒跟拉賓諾維茨先生見過面,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哥哥安排的。艙房裡的兩個男人也是他的兄弟嗎?去他媽的。他們兩個都是巴斯蒂亞的漁民,幹這件事是為了賺錢。日子不好過,停戰委員會使漁船下不了水。船身都乾燥了,接縫都裂開了;這兩個人花了兩天工夫偷偷嵌塞船底。他們都是江湖好漢,不過她用不著害怕他們。

  娜塔麗開始思量,她對帕斯卡爾應該保持多大的戒心。她現在和三個強悍漢子來到公海上面,誰都沒一張合法的離岸出海證件。埃倫塞滿了鈔票的腰帶會怎麼樣呢?她自己衣箱裡拉鍊扣緊的格子裡的美元會怎麼樣呢?小船乘風破浪,朝漸漸沉落到科西嘉島高山後面的太陽嗖嗖急駛,船帆嘩嘩地響著,啪啪地翻動著,所有這一切都確確實實是在她眼前發生的,然而這又多麼像是在夢裡,在馬爾恰納長期滯留之後忽然來這麼一次海上航行!這個強盜似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費力地強姦她,如果他決心那麼幹的話。誰能阻止他呢?可憐的埃倫能嗎?穩重斯文的醫生能嗎?艙房裡面那兩個粗聲粗氣、嘻嘻哈哈的可怕怪物,他們此刻正在合用一個大杯子傳來傳去喝酒,他們呢?他們可只會在一旁給他打氣,或許還在等著輪到他們。在娜塔麗生動而又焦灼的想像中已經閃現出這麼個鏡頭:這個傢伙把她推倒在魚網上,撩起她的裙子,用他的兩隻大手硬把她赤條條的大腿分開——

  越來越兇猛的浪頭一陣陣飛越甲板,噴射的水珠砸痛了路易斯的眼睛,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急忙撲到他的身上愛撫著安慰他,帕斯卡爾的形象也就離開了她。

  西天一片霞光,太陽已隱沒在科西嘉背後。風力更加強勁了。帆船更加傾向一側,向前疾駛。一個個浪尖直沖舷邊上空。安娜暈船,扶著船舷嘔吐,卡斯泰爾諾沃拍著她的肩背,米麗阿姆在一旁看著,十分驚恐。埃倫跌跌撞撞走向甲板艙背風面的娜塔麗那裡,在她身旁坐下,看著遙對他們船尾的厄爾巴島美景一邊讚歎,一邊發表關於拿破崙的宏論。他說,拿破崙離開了科西嘉島,把歐洲鬧得個天翻地覆,打倒了一個個舊政權,造成四面八方的破壞和死亡,把法國革命搞成一個徒有其表的帝國,演出了一場滑稽歌劇,到頭來還是繞了一個大圓圈,在這個和他的故鄉隔海相望的厄爾巴島上了結一生。希特勒的下場也不會兩樣;這些平步青雲的混世魔王總歸要孕育敵對力量來消滅他們自己。

  在大風和海浪的呼嘯聲中,娜塔麗實在難以靜心諦聽,不過先前在他們講讀希伯來文的間歇中,她早已聽到過這些議論,所以她只消間或點點頭就是了。驚濤駭浪的旅程馬上就結束吧!科西嘉島的海岸還在地平線下面,夜色已經來臨。路易斯在她懷中啜泣。她把他緊緊抱住,以免著涼,心頭湧起一陣懊喪,為了帶他乘上一條小船冒險在大海上追波逐浪;不過這些捕魚人必定都曾在更壞的天氣裡無數次出沒此間。帕斯卡爾拿著一個瓶子摸索而來。她喝了一大口沒摻水的白蘭地,這口酒給了她火辣辣的溫暖,帕斯卡爾在她胸前亂摸一氣,她也就不予責怪,只把這當作無意之中的動作。

  一口白蘭地酒、不停的搖擺顛簸,再加上這船上的沉悶無聊,使得娜塔麗不禁昏昏欲睡,浪花淋濕她的雙腳和兩腿,小船忽上忽下,顛簸不停,這一切她都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是如此緩慢,她一點也不知道究竟經歷了多久。小船終於進入平靜的水面。黑沉沉的海岸出現在前方,月光下的大樹和巨石依稀可辨。又過了半個來鐘頭,帆船貼近了岸邊。一個漁人放下船帆;另一個拉住一根白棕繩跳上塊平坦的岩石。帕斯卡爾攙扶乘客們帶上那點可憐的隨身行李下了船。小船立即又扯起帆,消失在黑夜中。

  「好了,你現在已經到了科西嘉,也就是說已經在法國了,」他對娜塔麗說,兩手提著她的衣箱,「不過我們還得走上三公里。」

  她手裡抱著路易斯,走在一片散發出泥沼氣的田野間的小徑上,倒也不難跟得上他的步子,不過他們得放慢一點等著別人。經過這樣長的海路之後,腳下的土地直搖晃。所以這點路他們走了快有一個小時。到達一座黑魆魆的農莊之後,帕斯卡爾把他們領到後面一間小棚。「這兒是你們睡覺的地方。大房子裡有晚飯。」

  帕斯卡爾供應他們的晚飯是湯和麵包。沒見到別的人。蠟燭光下,在長條木板的餐桌上,娜塔麗看得見大湯盆裡的章魚觸角;她儘管覺得噁心,還是把她自己碗裡的一點一滴都吃個精光。帕斯卡爾給路易斯吃的是山羊奶泡麵包,小傢伙像頭狗一樣大口大口都吃掉了;他們上小棚子去,在稻草上和衣睡下。

  第二天早上帕斯卡爾開了一輛舊卡車帶著他們穿過巴斯蒂亞,僅僅是一瞥之間所見的狹小街道和古老房屋,很像是意大利托斯卡納的城鎮。一列只有三節小車廂的火車把他們送上一個使人毛髮直豎的山隘。車上的乘客,有的是和帕斯卡爾一樣裝束,有的是城裡人的破舊衣著,他們都被路易斯逗樂了,小傢伙照他的常規每天早上心情快活,在母親懷裡拍著小手,嘰哩咕嚕個不停,眼睛看著四周,一副聰明相。帕斯卡爾一面跟查票員打趣,一面遞給他一疊車票,那漢子也沒有理會這幾個落難的人。娜塔麗覺得緊張而興奮。她一夜酣睡,早飯吃飽了麵包、乾酪,還喝了點酒。車窗開著,外面是連綿不斷的壯麗山景,濃烈的花香陣陣襲來,沁人心脾。帕斯卡爾告訴她這就是出名的灌叢芳香,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上朝思暮想要再聞一下的就是它。

  「對他這種心情我完全理解,」她說。「這香味確實好像是天堂裡發出來的。」

  帕斯卡爾半闔著眼,火熱地朝她看了一下。她差一點沒有笑出聲來,他活像是魯道夫·瓦倫蒂諾在一部無聲影片裡表演的賣弄風情。雖然如此,他還是使她感到害怕。

  帕斯卡爾的父親和他兒子一個模樣,只是年紀大上三十歲,更加粗壯一些。他也是穿的燈芯絨,頭髮鬍子一片灰白,一樣的橢圓臉,一樣的兩隻不文明的棕色眼睛,深陷在上了年紀的皮革一般的眼窩袋裡面。他待客禮貌周到,他的房屋沿著一條陡峭街道分成三級逐漸升高,再往上就是科爾泰的山頂古堡,住宅的外貌和陳設都表明他家道殷實。他在陰沉的廳堂裡光亮的櫟木長桌上擺出豐盛的午餐歡迎這批難友。他的穿一身黑衣服、沒有身材的老妻和兩個也是穿黑衣服、走路靜悄悄的女兒端出了酒菜,帕斯卡爾帶著幾分鄉土氣的自豪感指出,桌上擺的是烏鶇餡餅、燉山羊肉、栗子蛋糕和科西嘉酒。

  首次舉杯,加福裡先生端坐在他沉甸甸的扶手椅上發表了簡短的演說。他說他知道傑斯特羅博士是一位著名的美國作家,如今是從臭名昭著的法西斯統治下脫身出走。美國總有一天會來援救科西嘉,擺脫它的壓迫者。科西嘉人民那時一定會奮起配合,殺死一大批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如同他自己的祖先在科爾泰殺過熱那亞人、西班牙人、土耳其人、薩拉遜人、羅馬人和希臘人一樣。這位老鄉紳輕輕說出的一連串惡狠狠的「殺」字——殺西班牙人,殺羅馬人,殺希臘人——使娜塔麗心頭起了一陣寒戰。加福裡老人還說,幫助這位著名作家和他的朋友們同時也是他的特權。加福裡的家就是他們的家。

  帕斯卡爾帶領他們登上後樓梯,來到一套單獨隔開的住房。然後把娜塔麗帶進一個加了一張兒童小床的房間,告訴娜塔麗說:「我的房間正好就是樓下的這一間。」說話時他又露出了魯道夫·瓦倫蒂諾的表情。但是在他父親的家裡,那副兇神惡煞的神氣已經消失。他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過分地喜愛女色則是地中海一帶的通病;再說,他到底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已經來到法國領土,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她心頭對帕斯卡爾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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