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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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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閉在座艙裡,由於禁止用無線電通話而同外界隔絕,他被卡住在這藍色轟炸機的隊列裡,在越來越厚的雲層上面轟隆隆地穿過天空,只知道麥克拉斯基——出於某種值得慶倖的原因吧——終於下令轉向東北了;而無線電禁令呢,也有一兩次被一段聲音微弱的飛機上播發的片斷打破了,這說明准是有人發現了日本人,跟著是一條軍艦上的大功率無線電廣播,沒錯兒,正是邁爾斯·布朗那激動的聲音,正粗聲大氣地叫著,「進攻!我再說一遍,進攻!」 接著,兩小時多以來第一回,華倫聽到麥克拉斯基的男中音,冷靜、清晰、微帶嘲諷的味兒,是年輕的職業軍人在叫激動、嘮叨的老派人保持鎮靜,「照辦,只等我發現這幫狗雜種。」他心裡頓時湧起一陣對麥克拉斯基的熱烈信任。只過了幾分鐘,透過雲層中的空隙,只見日本艦隊陡地出現在眼前,一大片艦隻,從天邊展開到天邊,叫人瞠目結舌。 看上去真像太平洋艦隊的一次大規模作戰演習。這是華倫最初的印象,而對它們進行俯衝轟炸就簡直等於大屠殺。麥克拉斯基低沉地下令開始下降到進攻的高度。轟炸機大隊朝耀眼的白雲直沉,穿過上層白雲,只見在一縷縷低空的雲絮下,整個敵方艦隊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 艦隊的隊形一片混亂。長長的航跡在海面上打彎,縱橫交叉,像小孩子用指頭在藍底上畫的白道道,屏護艦隻陣勢淩亂,有的朝這邊駛,有的朝那邊開;整個場景上空漂浮著一團團高射炮的黑煙,像蒲公英的絨冠;處處地方,炮口閃著淡黃色的火光。華倫第一眼只看到一條航空母艦,可眼前正有三條幾乎排成一個縱陣,全都迎風行駛著,冒著黑煙,長長的白色航跡筆直地拖在後邊;而在遠遠的北方有另一條大船,有一簇艦隻護衛著,也許就是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吧。 一大群微小的飛機掠過浪峰在艦隻之間衝刺。華倫看到有一架尾巴上冒著煙,另一架突然著火焚燒;下面已經在進行某種戰鬥,可是敵人的戰鬥巡邏機群在哪兒啊?天上空得出奇。麥克拉斯基已經在下進攻令啦!一個中隊對付一條航空母艦,第六偵察機中隊對付殿后的那條航空母艦,第六轟炸機中隊對付第二條;眼前且放過那第三條。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麥克拉斯基已經把機頭朝下開始俯衝了,而華倫的中隊長緊跟在他後邊。 從這時起,無非是熟悉的那一套,簡直等於中隊轟炸練習,俯衝轟炸的那套基本功。惟一的不同點——在這最後關頭,一手搭在俯衝的閘把上,開始感到一輩子從沒這樣心情舒暢過,他不禁心裡這樣想——眼前惟一的不同在於遠在下面一萬五千英尺外的海面上他得擊中的長方形物體不是靶排而是條航空母艦!這使得投彈分外的容易。飛行甲板的面積是一條靶排的一百倍。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假炸彈擊破靶排的邊緣哪。 可是,戰鬥巡邏機群在哪兒呀?因為他們自己沒有護航,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這件事到現在為止真容易得叫人難以相信。他老是扭回頭去望望有沒有零式飛機從雲端裡猛撲下來。一點蹤影也沒有。麥克拉斯基和最前面那幾架轟炸機,已經一架接著一架,搖搖晃晃,一路陡峭地沖到下面老遠的空中,竟連高炮炮火也沒有挨到。華倫曾時常想像、憧憬轟炸航空母艦的情景,但是從來沒想到竟是這樣走過場的事兒。 他興高采烈地朝對講機裡說:「我看,我們動手吧,科尼特。全準備好了?」 「是,亨利先生。」乾巴巴地拖長了音調。「嗨,零式飛機到底在哪兒,亨利先生?」 「我哪知道。你有意見嗎?」 「沒有,亨利先生!把蛋下個准,長官。」 「試試看嘛。我們把右舷朝著陽光。他們很可能從那邊出現。」 「行,亨利先生。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祝你走運。」 華倫扳扳操縱俯衝襟翼的手把。沿著兩翼的有孔金屬襟翼張開了,構成V字形 。飛機好像失靈似的慢下來,航空母艦掉到機身的一邊,被機翼遮住,看不見了。機首往上抬,飛機一陣顫動,簡直像是活的,在給人提警告;華倫把身子朝前一沖,頭暈目眩地把機首沖著下面極遠極遠的海面,像滑行鐵道上的遊玩車般朝下直紮,然後挺直了身子。 天哪,航空母艦就在他的望遠瞄準鏡內,正在那顆顫動著的小珠上方。但願他們下沖到比較溫暖的空氣裡時這瞄準鏡不致被水氣弄模糊才好!透過油污的座艙罩,能見度不會太高。 真是一次十全十美的俯衝。危險始終在於俯衝沖過了頭,來個倒栽蔥,那時再要控制簡直就不可能了,但他正以非常完美的角度沖向這條航空母艦,大概六十五、七十度,幾乎正對著艦尾,略微偏左,恰到好處。他這會兒已不坐在座位上,而是臉朝下緊貼在安全帶上,純然是俯衝時的感覺。他一向認為這正像從高臺上跳水。同樣的腦袋朝下栽的感覺,同樣的在腸子和睾丸間叫人難受的感覺,這是難以消除的。下沖的路程很長,幾乎整整一分鐘,他有出色的操縱裝置來校正側滑或搖晃,但這次俯衝進行得很順利。他死勁地踩住一個腳鐙來抵銷這架SBD型經常偏航的傾向,只聽得減速的引擎嗚嗚地響,增加阻力的副翼被氣流震撼得呼呼地叫,他們正歡快地朝下飛掠——而那飛行甲板就在他的一點兒沒被弄模糊的小透鏡內,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硬木甲板在陽光裡顯出一片明亮的黃色,島狀上層建築前面那塊白色長方形中央有個顯眼的紅色大圓球,甲板後部雜亂無章地停滿著飛機,細小的日本人像昆蟲般在飛機周圍奔忙。他高度計的指針在朝反方向轉,他感到耳朵受壓,飛機裡熱起來了。 他突然看見一顆差一點命中的炸彈在島狀上層建築邊激起的一大片白色水花;接著是一片火紅,一聲大爆炸,把那肉丸似的紅球四周的白漆掀個精光,猛的騰起一片黑煙。原來有顆炸彈命中啦!他看見兩架轟炸機陡直升上天空。他兩耳痛得要命。他咽了一口口水,耳朵又感到受壓。這條航空母艦眼前正處在困境中;再好好送它一顆炸彈就當真能使它報銷。華倫在五千英尺的高空。條例上規定在三千英尺左右的上空投彈,但他打算至少下降到兩千五。高高興興地控制著一切,注視著儀錶度盤,注視著幾乎就在他正下面的飛快地增大的甲板,他打起精神,準備在臨陣的一刹那當機立斷。他打算把炸彈砰的扔在他瞄準鏡中停著的那些飛機中間;不過,如果這條母艦再先挨一顆別人投的炸彈的話,他就不必用一顆寶貴的半噸重的炸彈來再給以重創,就還來得及掉轉方向,去襲擊遠在前方的那第三條航空母艦。 可是眼前在望遠瞄準鏡中正朝他迎面湧來的這些淩亂地擠在一起的飛機,清晰得連機身上的白色號碼也看得清,還有那些微小的日本人看見他迎面沖下來,四散奔逃,打著手勢,這些是多出色的轟炸目標啊!至今尚未挨到別的炸彈;那麼由他來吧。這會兒,他的心怦怦地跳,嘴裡發幹,耳朵好像快要爆裂開來。他使勁一拉投彈器,隨著炸彈離機下墜,感到機身一震,頓時輕起來,為了保證不把炸彈投偏,他沒有忘記繼續朝前直飛,然後爬升。 他身子朝後倒在機座上,頭腦發暈,肚子好像啪地緊貼在脊骨上,眼前一片灰霧忽現忽隱;他把機尾一甩,朝後一望……乖乖,我的天! 一片白熱的火焰從這些飛機中間升起,冒著滾滾黑煙;就在他望著的當兒,火勢蔓延開去,沿著甲板一路爆炸,向上直冒,一片美麗的顏色,紅、黃、紫、粉紅,還有五光十色的煙柱直沖雲霄。僅僅一兩秒鐘,多大的變化啊!碎片朝四面八方飛迸,飛機的碎片、甲板的碎片,整個人體像被拋起的布娃娃般在空中翻跟頭;多麼可怕、叫人難以相信的壯麗景象啊!這一大片充滿瘋狂的大屠殺的地方,烈火和濃煙轟隆隆地朝天直沖,朝艦尾湧去,因為這條被擊傷的航空母艦依舊在以全速迎風前進。 「亨利先生,有架零式在大約一千英尺的空中,角度八點鐘 。」對講機裡傳來科尼特的聲音。「它正朝我們沖來。」 「明白。」華倫把飛機機頭朝下,朝水面俯衝,拼命地躲閃、偏航。海面湧起一排排浪峰,又長又白,他穿過像雹子般打在他座艙罩上的浪花一路猛衝,捉摸不定地閃避著,這架SBD-3型能始終靈敏地適應這樣顛來倒去的飛行,使他感到慶倖。這是按規範辦事:緊貼水面,讓那個日本人打不中,誘使他紮進海裡。科尼特的機槍噠噠噠地怒吼起來,飛機震得使華倫牙齒嗒嗒響。他看到機首前方幾碼外的水面被子彈濺起一行水花,抬眼一望,只見那架零式正朝他俯衝下來,噴射著黃色的火焰和白煙。在珍珠港上空把他擊落的那架戰鬥機漆的是和平時期的銀色;這架是肮髒的斑斑駁駁的棕綠兩色,但機翼上那些紅色大圓點卻是完全相同的。零式飛機直沖到水平面才爬升,消失在一片高炮煙中;我的天,這些該死的玩意兒操縱起來可靈活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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