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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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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科尼特,我們走吧,去幹掉一條日本航空母艦。準備好了嗎?」 「說得准十拿九穩,」科尼特回答的似乎是這個意思,他然後用清晰的英語加上一句,「座艙罩開關自如了。」 飛行甲板上有三十五架俯衝轟炸機散佈在指定地點,發動機嘰嘰嘎嘎,轟轟作響,噴出濃濃的藍煙。華倫的座機在艦尾末端的那些飛機中,攜帶一顆一千磅重的炸彈;身為飛行作戰軍官,他保證做到這一點。有些其他的飛機起飛滑跑的路程太短,他們帶著一顆五百磅重的炸彈,和兩枚一百磅的。華倫起飛時,動作很遲緩,轟隆隆地不大順利。這架SBD-3型飛機從甲板末端飛出,機身直朝下沉,離海面近極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爬上天空。溫暖的海風刮進敞開的座艙,叫人心曠神怡。華倫收起輪子和襟翼,檢查了一下儀錶上擺動著的指針,同一行直沖雲霄的藍色轟炸機一起爬升,心裡籠罩著一陣職業軍人特有的寧靜。「大黃蜂」上的俯衝轟炸機在約莫一英里外也排成單行陡直地沖上天空。作戰巡邏機群像一個個閃亮的小點,在高空中一些雲絮上面盤旋。 飛到兩千英尺的空中,當中隊的飛機平飛、盤旋的時候,華倫的興奮勁兒消退了。他能夠看到在離他很遠的下面,在那縮得很小的「企業號」上,起飛工作在拖拖拉拉地進行。甲板上的方井裡,升降機上上下下,看上去極小的人和機動車在把飛機拖來拖去,可是時間在慢慢地消逝,七點半過了,七點三刻了。一轉眼,已經差不多花掉一小時的汽油啦,可是還沒護航的戰鬥機或魚雷轟炸機升空!兩條航空母艦依舊背朝著環礁和敵人,迎風朝東南破浪前進,在飛機起飛或回收時都得依靠風向,就像舊日的帆船一樣。 「企業號」上有個信號燈正筆直地朝高空打信號。華倫一個個字母地讀出這份拍發給新任大隊長麥克拉斯基中校的電文:立即執行指定任務。 起初是隔著極遠的距離起飛,如今又來一樁驚人之舉——忽然不搞協同進攻啦!出了什麼事?沒有戰鬥機護航,沒有魚雷轟炸機作最後的致命打擊;「企業號」上的俯衝轟炸機受命單槍匹馬地去對付日本的截擊機!海軍少將斯普魯恩斯一開始就把整個作戰方案,連同一年來的操練、多少年來的艦隊演習以及整個航空母艦作戰教範全都拋到大海裡去了——要不,他聽任海爾賽的參謀人員這樣做。 為什麼? 在華倫心裡的晴雨錶上,這次任務的危險性,以及自己陣亡的可能性,一下子直線上升了。他拿不准「這幫在下面海上的笨蛋」在打什麼主意。他有個想法:在缺乏經驗的斯普魯恩斯和操之過急的布朗——他在老資格的駕駛員心目中,多少是個笑柄——兩人手裡,由於心慌意亂、魯莽行事,這三十六架「企業號」上的俯衝轟炸機正被孤注一擲。 拿一個年輕飛行員來說,華倫·亨利對戰爭史卻懂得著實不少。在他看來,這一切真使人不由想起巴拉克拉瓦戰役: 他們命定不許問個為什麼, 他們命定只有去送死 —— 他懷著聽天由命的心情,向僚機駕駛員們發出手勢信號。他們駕機同他轟隆隆地一起飛行,在他下面和後面,隔開幾碼路,他們咧嘴笑笑,揮手打招呼。他們倆都是新來的海軍少尉;其中的一位是彼特·戈夫,嘴裡緊咬著一隻沒點上的玉米穗軸煙斗。麥克拉斯基把機翼上下搖擺,拐彎朝西南猛紮。華倫跟麥克拉斯基不熟,見面不過打個招呼。他過去是戰鬥機中隊隊長,但是人們沒法預言他當大隊長怎麼樣。其他三十五架飛機姿勢優美地跟著麥克拉斯基轉向。華倫在屏護艦隊上空掉頭,從他那側斜的座艙裡看見小小的「諾思安普敦號」就在正下方,在「企業號」前面劃出一道長長的尾跡。「唉,老爹,」他想,「你啊,就在下面遠遠的地方坐著,我呢,出發了。」 帕格·亨利站在「諾思安普敦號」艦橋上,擠在一大批頭戴灰色鋼盔、身穿救生衣的軍官和水兵中間。從黎明起,他一直注視著「企業號」。轟炸機越飛越遠,縮成一個個小點了,他還是用雙筒望遠鏡盯著它們不放。在巡洋艦艦橋上執勤的每個人都懂得這是為了什麼。 風刮得信號旗嘩啦啦地響。下面,嘩嘩的激浪拍打著艦體,像拍岸的浪花。帕格提高嗓門對身邊的副艦長說:「解除戰鬥警報,格裡格中校。保持Z級戒備。高炮人員在炮位上就地休息。水上飛機駕駛員在彈射器邊待命出發。對敵機和潛艇的常設監視哨加雙崗。全體人員警戒,謹防空襲。給留在戰鬥崗位上的人員送去咖啡和三明治。」 「遵命,長官。」 帕格換了一副口氣說下去:「哦,想起來了,那些SBD型飛機要飛到目標上空後才能使用無線電。我們有收聽這些飛機用的頻率的晶體檢波器,對不對?」 「康納斯軍士長說我們有的,上校。」 「好。有什麼消息,叫我。」 「是,長官。」 在艦橋上的應急艙內,維克多·亨利把鋼盔和救生衣掛在鋪位上。他眼睛感到刺痛。兩腿鉛般沉重。他整整一夜沒睡著。為什麼這些俯衝轟炸機沒有護航就飛出去對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日本截擊機呢?他自己那出色的監視哨,特雷納,芝加哥來的目光敏銳的黑人小夥子,見過一架日本水上飛機在低空雲層中飛出飛進。難道是為了這個原因嗎?帕格不知道下達給「約克敦號」和「大黃蜂號」上各中隊的是什麼樣的命令;他只能指望,但願整個戰局比他如今能看清的更合乎情理。戲開場了,這是錯不了的。 海圖桌上那古舊的三聯照相框裡,一邊是梅德琳的相片,一邊是拜倫,中間一張是華倫的海軍學院畢業照,是個頭戴大白軍官帽、瘦削而嚴肅的海軍少尉,正嚴峻地望著他。唉,帕格心想,他如今已是個呱呱叫的海軍上尉,鑒定報告上一連串「優良」,還有扎扎實實的作戰經歷,正在飛去對付日本人。沒問題,他的下一個差使將是擔任國內飛行教練。航空兵學員培養計劃非常需要有實戰經驗的老兵。他然後會得到輪換,調回到太平洋一支空軍大隊,去積累指揮經驗並獲得獎章。他的前途光明燦爛,這一天正是他命運中的關鍵時刻。帕格鐵了心等待無線電打破沉寂,就拿起一本偵探小說,靠在鋪位上,心不在焉地好歹看起書來。 斯普魯恩斯究竟為什麼打發這些俯衝轟炸機出擊呢? 一個司令官在戰鬥中的決斷是不容易分析的;即使由他自己來分析,即使是事後心平氣和地回憶,要作出分析也不容易。不是所有的軍人都善於辭令的。事件煙消雲散,就此過去了,尤其是一場戰役中那些瞬息即逝的片刻。事隔很久才撰寫的回憶錄常常既不說明問題,又使人誤解。有些真正富有自豪感的人不願多講,也不大寫作。雷蒙德·斯普魯恩斯關於他在中途島戰役中的作為,簡直沒留下片言隻語。 他在本戰役中是遵循一條有案可查的尼米茲的指令行事的:「你該以有計劃的冒險的原則為指導,該原則你該理解為:在敵人的優勢兵力攻擊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兵力,除非這種暴露能造成予敵以重創的良機。」海軍對此有個酸溜溜的、用俚語表達的說法:「對敵人猛敲猛打,可別做賠本生意」;這是對一支以弱抵強的兵力的標準告誡。歸根結蒂,這無非是說:「用穩健的戰術想法打勝仗。」很少有比這更難遵奉的軍令啦。他還得到尼米茲的口頭指令,不得損失航空母艦,即使這意味著得放棄中途島。「我們往後能收復它的,」尼米茲說過。「保全艦隊。」 在這些礙手礙腳的指示的壓力下,還有些嚴峻的事實牽制著斯普魯恩斯。他對這條航空母艦、海爾賽的參謀人員以及空中作戰都是陌生的。他不可能單靠發發少將脾氣就能迫使「企業號」或是「大黃蜂號」上慢得駭人聽聞的起飛工作快起來。在這方面,他確實是無能為力的。「約克敦號」在回收它的搜索機時,朝後方漂航,沒在地平線下,所以他沒法找弗萊徹商量。發現了一架日方的水上飛機,那個懂日語的特種情報官說,它拍發過一份方位報告。所以突擊的優勢像熱煎鍋上的黃油般化掉了。據悉,中途島環礁正挨到敵機的空襲。他的俯衝轟炸機呢,卻在頭頂上空不斷地盤旋,白白消耗汽油。 既然這三角形作戰區每條邊的距離都是已知數,飛機的航程和速率也是知道的,斯普魯恩斯就可以指望,他的俯衝轟炸機如果現在就出發,就可能在敵機力量薄弱時同它們交鋒,因為那時它們從中途島回來,缺乏彈藥和汽油。不過這方面有個嚴峻的難題。那架PBY巡邏機只看見兩條航空母艦。尼米茲的情報人員料想有四五條。這些沒找到的航空母艦在哪兒?它們會從北方、南方,甚至一個包抄從東方來襲擊第十六特混艦隊嗎?它們會乘他的俯衝轟炸機全部出動去襲擊那兩條母艦的當兒,猛撲過來嗎? 他面臨著一個事關重大、迫於眉睫的抉擇:不是把轟炸機扣住了等待來一次完全的協同進攻,同時盼望得到關於那兩三條不見蹤影的航空母艦的消息,就是眼下就出擊,冒一下風險,也許它們會在那兩條已發現的航空母艦附近露面。 斯普魯恩斯出擊了。這實在也說不上是「有計劃的冒險」。這是拿他的海軍和他的祖國的前途在這最兇險、最重大的賭局中孤注一擲。這種決斷——這種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個人決斷——是對一位司令官的考驗。就在這一小時內,他那經驗豐富得多、實力強大得多的對手,海軍中將南雲忠一,也將面臨同樣艱難的抉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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