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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二十四章

  不問可知,塔茨伯利住的是總統套房;不問可知,套房中有一間擺滿了填得又厚又軟的現代派沙發和扶手椅的大起坐室,但沒法預先知道的是,牆上竟然都裱糊了印著奔騰的紅色大種馬的糊牆紙。塔茨伯利對帕格說,這個套房最好的特色被燈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簾擋住了,那是一個面對大海和金剛鑽岬的寬闊的陽臺。「在月光下景色迷人,」他一邊說,一邊同帕格走進套間,帕米拉沿著過道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你要喝什麼,維克多?白蘭地?還是來杯不放冰的威士忌蘇打?冰箱倒是有一個,可是不能使。處處都跟新加坡差不多。」

  自從指揮「諾思安普敦號」以來,直到今天黃昏,帕格沒喝過烈酒。他要了白蘭地。他嘗了一口,就隱隱約約地勾起了當初接到羅達要求離婚的那封信時感到的強烈痛苦。塔茨伯利猛地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咕嘟咕嘟地喝著深色的威士忌蘇打。「晚飯真精彩,維克多,真的。非常喜歡你的兩個兒子。眼下,很少見到這樣深厚的家庭情誼了。嗯,你感到怎麼樣,老兄?有什麼真正的新聞?說吧!正在準備一場大海戰吧,對不對?」

  「埃斯特那件震驚人的事是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嗨,我親愛的夥計,『烏賊號』打沉的第二艘船是醫院船。」

  帕格陡的坐得筆直,伸出食指指著塔茨伯利的臉。「他不可能告訴你這種事的。」

  「可是他告訴了,老弟。」

  「你聽錯了。」

  「輕點,輕點。原來那是一艘偽裝的彈藥船。他有照片為證。那艘船沉下去以前劈劈啪啪地爆炸了半個鐘頭,像一家煙火廠。而且還裝著多少噸的生橡膠。他取回了樣品。」

  「埃斯特當時喝得爛醉了嗎?」

  「沒有。也許帕姆使他說個沒完。她相當喜歡他,我想。」

  「把你聽到的事忘得乾乾淨淨。」

  「為什麼?用紅十字偽裝一艘彈藥船是下流的勾當。日本人悍然不顧文明戰爭準則的典型事例。他們是野蠻人,帕格。」一隻肥胖的拳頭在空中揮舞。「埃斯特少校是一個白種戰士,他能夠跟他們一樣殘酷,一個知情識趣的年輕美國人,有一顆殺人者的心。一篇呱呱叫的稿子。」

  「你要他繼續殺人嗎?」

  「那當然啦。」

  「那麼,別把這件事記在腦子裡。全是醉後胡說。你有什麼打算,韜基?你接下來上哪兒去?」

  「舊金山。華盛頓。然後回英國老家,再從那兒到北非沙漠裡的陸軍中去。」他向前探出身子,那只好眼睛瞪得老大,大肚子在黃色的綢衣服裡繃得很緊。他從牙齒縫裡發出壓低了的聲音:「說啊,帕格·亨利,要出什麼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要出什麼事?他媽的,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國家的朋友啊。」

  喝了使人愉快的白蘭地,帕格感到腦子裡像有一片煙霧。戰鬥即將來到,他想,塔茨伯利呢,恰巧在這裡,如果他走掉,那對同盟國該是一個損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妨通融處理,改變一下根深蒂固的絕對保密觀念。「好吧。你忘了那艘醫院船,我就告訴你一點消息。」他伸出一隻手來。「行不行?」

  「可你這是盡吆喝,不亮貨呢。」

  「不錯。」

  「好,就這一回,我願意相信一個美國佬。」塔茨伯利交叉緊握十指。「行!現在說吧。」

  「別離開檀香山。」

  「別離開?好啊!幹嗎別離開呢?說下去,說下去啊,把情況全告訴我啊,老朋友。我急得氣也透不過來啦。」塔茨伯利真的氣喘吁吁起來,有點像一個漏氣的風箱,呼哧的聲音相當大。

  「就是這麼一回事。」

  「到底怎麼回事?」

  亨利用平板、單調而著重的語調,好像是從軍艦上電子擴音器裡發出來似的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說:「別……離開……檀香山。」

  「就這麼一句話?你這個該死的騙子!」塔茨伯利勃然大怒,氣得臉都變了。「我知道我不該離開。你的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忙得像蟻山 一樣沸沸揚揚,這我親眼看到啦!你到底告訴了我一些什麼呢?」

  「確證。」帕格說。

  塔茨伯利那只眼睛裡憤怒的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他斜視著流露出狡猾的讓步神情。「好吧,老弟。不過這回上當的可是你啊,你知道,不是我。因為我向埃斯特用名譽保證過絕不發表,他才肯告訴我啊。同盟國的記者沒一個能夠報道這條消息。嘻嘻。你這個容易上當的傻瓜。」他探出身去,拍拍亨利的胳膊。「正在準備一場大戰吧,是不?太平洋上的特拉法爾加戰役 ,對不對?已經出動了嗎,那幫黃皮膚的鬼子?打算來侵犯夏威夷嗎?」

  帕米拉走進來了。她額頭和太陽穴的頭髮上沾著水珠。她臉色煞白,簡直有點病態。帕格站起來,她父親向她揮揮酒杯。

  「啊,我的迷人的姑娘,我的得力助手來了。誰也沒法知道,維克多啊,我這個姑娘幫了我多大的忙。這六個月來,我帶著她火裡沖水裡闖。她從來沒一點猶豫和怨言。你給自己倒一杯,帕姆,再給我來一杯威士忌蘇打,威士忌要多。」

  「韜基,去睡吧。」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折騰了整整一天,夠累的了。去睡吧。」

  「可是帕姆,我要跟維克多談話哪。」

  「我也要跟他談哪。」

  塔茨伯利盯著他女兒的冷冰冰的、神情緊張的臉,不樂意地從扶手椅上撐起身來。「你對我凶起來了,帕米拉,真凶啊。」他嘰嘰咕咕地發牢騷。

  「我得幫他包紮眼睛,」她乾脆地對帕格說,「用不了多久。去看一下我們這兒的景色。」

  維克多·亨利輕輕地穿過被風吹動的燈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簾。星星在黑夜裡閃爍。低垂著的月亮在平靜的海面上照出一條金色的道路。還有八九天才會月圓;日本人的作戰計劃顯然需要利用滿月的夜晚。這兒是一片虛假的和平景象。像磷火一樣閃閃爍爍的拍岸浪濤送來輕輕的嘩嘩聲,下面花園裡飄來陣陣花香,在燈火管制的夏威夷皇家飯店後面是月光映照的金剛鑽岬的火山錐。就在這同一個月亮下——一直往西,幾千裡外的天空中,月亮的位置更低一些——日本的艦隊甚至在這會兒都在向中途島挺進,一個個大浪在幾百艘軍艦的鋼鐵艦首迸裂,浪花四濺——塔形桅杆的戰列艦,製作粗糙的航空母艦,艦上的飛行甲板由一根根光禿禿的鐵柱支撐著,艦身肥大的運輸艦,裝滿了登陸部隊,還有大隊的隨從艦艇像水蝨似的密密麻麻一大片,從地平線的這一頭到另一頭。

  「原來你在這兒。」他感到有人碰碰他的肩膀。是帕米拉的聲音,冷靜而低沉。

  「嘿,」他向她黑魆魆的身影轉過身來。「手腳真快。他的眼病嚴重嗎?」

  「你們的海軍醫生說是潰瘍。他們說會好的。」停頓了一下。「你的妻子要求離婚,可是個大打擊。」

  「嗯,當時倒被別的事情沖淡了,帕米拉,譬如說,『加利福尼亞號』被擊沉。還有,從飛機上看到珍珠港,一片濃煙彌漫的垃圾場。」

  「有點像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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